關於電影，我略知一二……

本文「精華版」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32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發現去年度最棒的日劇【料亭小師傅】即將於五月一日晚間九點在緯來日本台首播的消息，心中真是又感動又生氣。感動的是緯來日本台有勇氣買下這麼一部非收視導向的優質連續劇，還安排它在最寶貴的黃金九點檔（應該是衝著男主角二宮和也的偶像魅力）播出；生氣的是原先日劇片名直譯「敬啟．父親大人」明明就詩意得充滿想像空間，何苦非得改成又俗又毫無空白之美的【料亭小師傅】呢？



【料亭小師傅】跟【Always幸福的三丁目】一樣，都是非常「親戚不計較」的婆媽劇，繼以北海道富良野為拍攝地點的【從北國而來】和【溫柔時刻】之後，七十一歲的日劇腳本家倉本聰這回把故事背景移轉到了東京的神樂坂，藉由為二宮和也「量身訂造」的修業小師傅田原一平的年輕觀點，看待江戶以來的老街風月氣息與今日西方流行摩登風情碰撞交流後，所產生的種種人情悲喜。



真的很難相信，這是七十多歲的老爺爺寫出來的劇本！【料亭小師傅】的舒緩節奏中雖飽藏歷盡風霜的溫煦睿智，卻又透過年輕角色的敘述角度，洋溢著青春專屬的莽撞任性。這樣的相互衝擊，而後包容，如同【黛妃與女皇】曾經帶給我的那份優雅與銳利。



【料亭小師傅】的劇情架構表面看似鬆散宛如一篇寫意散文，實則把神樂坂土地出售開發導致百年老店面對拆遷改建的現實問題，田原一平個人的身世之謎，以及田原一平與講法語的神秘美少女直美之間的愛情，三條線不動聲色悄然交織，然後在最後，三條細河匯進大海，緊密之後的全然解放，充滿海闊天空的舒暢。

倉本聰寫人物之精彩深刻，在於既有著七十歲的理性與智慧，也充分掌握到十七歲的感性與激情。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寫來總是醇美豐潤，【料亭小師傅】也是如此。除了兩個美少女之外，年邁的「坂下」老闆娘夢子，面惡心善的「坂下」當家夫人律子，老是一派輕鬆任性的雪乃，或者向來安靜的澄子，各自有著獨特的氣質。



我尤其喜歡曾在【溫柔時刻】中演出「森之鐘」員工之一的森上千繪所飾演的澄子這個角色。一開始，我就跟一平一樣，只把澄子當作「坂下」員工中最安靜的一個，直到她「疑似」不小心讓「坂下」珍貴的盤子有了小瑕疵而必須賠償五十萬日幣，即將搬家的一平又意外地發現他可能與澄子成為對街鄰居，才開始注意起這位同事的一舉一動。然後，一平發現原來澄子平常是討厭穿和服的，原來澄子曾經是一名舞者，原來澄子只有在工作時才把長髮盤起來，原來澄子居然有一個念小學的女兒，原來澄子喝醉酒之後會變身狼女……。



另一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角色，則是在第十集現身大約五分鐘的「中條」老闆娘（【流星花園】大魔頭媽媽加賀まりこ的友情客串），她是「坂下」當家夫人律子的童年宿敵兼生意上的競爭對手。這個角色充滿老街特有的舊式豪情與大姐頭氣度，倉本聰雖只是蜻蜓點水地安排她出場說一段話，卻高明地從她口中透漏出律子不為人知的溫柔體貼，甚至還間接點出了特地帶一平來拜會「中條」老闆娘的大廚龍次（梅宮辰夫飾）如父般的寬厚與操心（不只是找一平喝酒開導散心，更順便幫他引薦新工作）。此類微小但無比生活化的細節，串連起【料亭小師傅】更巨大的動人能量。

倉本聰撰寫的對白相當生活化，簡潔且毫不脫節。神樂坂左鄰右舍的生活點滴，寫來尤其活靈活現（比如咖啡店老闆喜歡去充當各大新聞媒體攝影照片或畫面中的路人甲的怪異興趣）。無論是夢子餵貓的芝麻蒜皮，或者對於一些民俗風味小玩意小細節的細膩描述（比如擊鼓、補金），都飄出一股對昔日美好的不捨，對世代交替的感懷。而這樣的不捨與感懷，隨著一平身世的露出曙光，隨著老舖料亭「坂下」面臨種種歲月更迭的時代挑戰，隨著象徵舊世界美好精神的政客熊澤的過世、「坂下」老闆娘夢子（熊澤的秘密情婦）與大廚龍次的無奈退場（生理與心理各自的崩解），逐漸變成不安，感傷終至決堤。現實，就如剝洋蔥般，一瓣一瓣被剝落，逼出了眼眶中的淚水。



就如同田原一平再渴望知道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也只能念著「敬啟．父親大人」（也就是劇名的由來）的畫外音，寫著「收信人不詳」的日記；就如同舊世代的逐漸淡出、神樂坂的重新規劃、「坂下」終於還是無法抵擋新型態餐飲經營文化的趨勢來襲；就如同作家津山冬彥終究得向商業寫作靠攏才有辦法功成名就；就如同直美終究得去法國才能實現當個優秀法式甜點師父的夢想；就如同「坂下」的接班人惠梨決定選擇走自己決定的路……，倉本聰一方面給予每個角色溫暖的撫慰，一方面卻又緩緩而堅定地寫出殘酷又無能為力的現實。一輩子活在神樂坂的老闆娘夢子罹患老年痴呆症，半輩子守護「坂下」料理的主廚龍次因為沒有了守護的目標而決定退休，依稀保存江戶風味的百年神樂坂，也終究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我喜歡一直拒絕透漏一平生父的雪乃與老情人（如今已是名作家的津山冬彥）二十三年後的那段重逢，平行對照一平（雪乃之子）與神秘美少女直美（冬彥之女）之間撲朔迷離的關係，平淡的言談，釋然的口氣，卻又透漏出一股「除卻巫山不是雲」的無限感懷。這是倉本聰高明之處，他永遠讓寬容與殘酷相交疊，他筆下的每個角色都是善良而敦厚的，但同時卻也是自私且殘忍的。一平如此，雪乃如此，面惡心善的「坂下」當家夫人律子亦然。

我也欣賞【料亭小師傅】讚揚人性美好，卻不願刻意張揚的默默體貼。例如「坂下」一家因為夢子見不得光的情婦身份而無法去醫院探望大家長熊澤最後一面那場戲，導演先是以好幾個特寫鏡頭巨細靡遺刻劃每個成員在車上焦急的表情，後來喪事處理完後正牌熊澤夫人親自來「坂下」與夢子見面，沒有預期中的針鋒相對與難堪，只有全然理解與相互體諒，那樣無奈而後瞭然於心的接受（甚至相互著想）態度，對人性正面且深度的解剖，委實令人動容。



直至故事落幕之際，一平跟「新坂下」一樣，依舊對不遠的前方感到茫茫然。唯一能確定的是，神樂坂尚未完全夷平前，「坂下」一如往昔。就像一平的OS所言：「眼下的神樂坂，依舊是神樂坂」。人生路上難免崎嶇不平，但未來與希望恰似三丁目的夕日，即便落下，明日還是會升起。倉本聰的劇本從不避諱老梗老調（註），但他有自覺、有分寸，夠靈活地刻意不去「補滿」所有空白，整部戲更顯餘韻不絕。這樣的穿透力，我想就跟森山良子那宛如山谷細流般清澈的嗓音一樣，會繼續盤旋在我腦中，久久不散。







註：本來我常抱怨台劇跟韓劇為何老繞著身世之謎企業爭霸亂倫疑雲這些老梗打轉，但【料亭小師傅】讓我有了新的想法，正所謂戲好不怕老梗來磨呀！抱錯小孩又怎樣？上一代偷情誰跟誰有一腿又怎樣？兄妹戀又怎樣？當龍次對著一平說：「你的遭遇聽起來怎麼跟韓劇差不多」的時候，我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波濤洶湧的激動。倉本聰竟選擇這樣的自嘲，這樣調皮地玩起後設遊戲，讓一平振振有詞地激動回應：「別人當笑話看，但當事人怎麼可能一笑了之？正所謂韓劇也有原型，戲如人生嘛」。或許倉本聰選擇以這樣的迂迴婉轉，來告誡所有的腳本家，在運用老梗的同時，更重要的是留白的藝術。所以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平的親生父親是誰，所以我們永遠可以懷抱著這塊不能說破的秘密，天馬行空地徜徉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