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2003年底時,在本新聞台貼過一篇【電影新力:三個導演與六部作品】,點名了三位前途無量的電影新兵。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轉眼間一年又過去了。有哪些精彩的新導演冒出來呢?李楊的《盲井》、蔣欽民的《天上的戀人》、彭浩翔的《買兇拍人》及Catherine Hardwicke的《芳齡十三》Thirteen,我已專文介紹過;李康生的《不見》、Dylan Kidd的《震撼性教育》Roger Dodger及Thomas McCarthy的《下一站,幸福》The Station Agent,因為怠惰而錯過了第一時間,現在也屁不出什麼東西來了。其他的,且依照驚豔指數羅列如下。咦,怎麼這麼巧,這四位導演都讓我想起塔科夫斯基!





˙Damien Odoul

讓我眼睛一亮的驚喜之作,往往是意外看到的,往往來自新人導演。法國新銳導演Damien Odoul的首部劇情長片《深呼吸》Le Souffle,則是2004年最讓我驚奇的處女作。



《深呼吸》(英文片名:Deep Breath)在2001年的威尼斯影展獲頒非競賽項目的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同時還拿下獎勵新人導演的「Cinema of the Present」的特別評審團獎。Damien Odoul選擇以詩意的黑白影像(也可能是預算太低)呈現大衛的失序世界,成績直追塔科夫斯基的《伊凡的少年時代》;而情感上的衝擊力道,則讓我想起了楚浮劃時代的《四百擊》。



Damien Odoul選擇了一群極具說服力的非職業演員,描述從城市來鄉下依親的十五歲少年大衛的一日鄉村生活。這部僅僅七十多分鐘的極短篇,並不是一頁田園詩篇,也不是一則成長日記,出乎意料地凜冽而銳利。一開始,Damien Odoul以旁觀角度紀錄鄉下農家的日常作息及農人們的飲酒狂歡。從小被父親遺棄的大衛,夾雜在兩位伯父及一群粗魯的農人間,身體裡一股渴望被關心、又沒人理解的怒氣,眼看即將爆裂開來…;而重覆出現宰殺羊、豬等動物的殘酷畫面,更是讓故事氣氛漸次浮動不安。



接下來,電影的紀錄片質素逐漸褪去,大衛的夢境、異想開始瀰漫整個銀幕。在巴哈的古典樂聲中,我們見證了悲劇的荒謬發生,我們瞭解童話的美麗不是永遠,塔裡的公主未必有機會沿著藤蔓溜出高塔。窗戶,在《深呼吸》中是極為重要的意象,是出口,是墜落,是毀滅是死亡,也可能是重生。



Damien Odoul的第二部作品《婚姻告急》Errance,描述一對夫婦震盪不安的婚姻關係,法國超級名模蕾蒂夏挑大樑演出飽受酒精中毒的丈夫(由坎城影帝貝諾馬吉梅飾演)肉體、心靈雙重虐待的年輕妻子(就這點來看,本片非常適合和西班牙片《不看你的眼》Take My Eyes對照觀賞)。Damien Odoul沈緩地把海邊的空曠孤寂、都市叢林迷宮般的混沌,拍出一股悲涼的氣味,那股近乎窒息的死寂,和《深呼吸》的冷凝的童話詩意大大不同。



很可惜,《婚姻告急》並未獲得評論界的肯定。但蕾蒂夏強做鎮定的堅強,確實能打動我心,而俊帥的貝諾馬吉梅不計形象為戲增肥,邋遢外表襯托著內心的疲憊、深情、無力扭轉的複雜情緒,直追當年勞伯迪尼洛在《蠻牛》中迸發出的驚人能量。



Damien Odoul的第三部作品,再次跌破我的眼鏡!竟是一部田園詩風格的《棺材板喜劇》Le Deluge。皮耶理察飾演死之將至的老翁,請來若干藝人為他演出一幕死亡舞台劇,Damien Odoul還親自飾演其中要角。可惜這部喃喃自語的「哲學輕喜劇」實在非常難以進入狀況,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在看曼紐奧利維拉的悶死人作品哩!唯一不變跟前兩部作品一樣的是,Damien Odoul在影片收場前會照例來一段歌劇,隨著樂聲漸趨激昂,影像力道也逼人起來了。





˙Carlos Reygadas

《生命最後之旅》的原名Japon,在西語中是Japan的意思,既代表日本,也有油畫的意思。Carlos Reygadas這部一鳴驚人的處女作,在2002年坎城獲得金攝影機獎的特別提及。故事設定在墨西哥遙遠的偏僻荒漠,一個殘障、身分不明(從頭到尾不知其姓名)的憔悴中年男人一步一腳印地來到峽谷中心的小村落,暫居在年邁的老婦人艾心簡陋的家中。男人無時不刻都聽著隨身聽裡頭Arvo Part的歌劇女高音(Cantus for Benjamin Britten),拿著一把槍,一心想尋死,卻一直還沒動作。白天,他儀式般地走到峽谷底,看著村裡的兒童們,畫他的油畫;夜裡,他對著腦海裡唯一存留的女體印象自瀆。漸漸地,他對年老的艾心那幾乎早已失去「性」徵的肉體迷戀起來,或者也可以說是一顆瀕死的靈魂被拯救了(老婦人自己說她的名字Ascen來自聖經故事)。中年男人彷彿忘記了來此尋死的目的、開始關心這個照顧他無微不至的善良艾心、甚至提出想與她性交的怪異想法。次日,艾心的房子被不肖姪兒拆掉…。



Carlos Reygadas自承受到塔科夫斯基的啟發,也因此片子裡不難發現神秘的、宗教的、形而上的況味。不過本片滲透出的質樸飄逸及原住民題材,配合著歌劇,更令我想起荷索的作品。當然想學塔科夫斯基雕刻時光是不容易的,身為新手的Carlos Reygadas還無法如大師般一出手就是精鍊簡潔的電影語言。塔大師層層經縝密的算計,在小輩手裡不免成了大塊大塊攝影貼圖,段落段落間的刻意沈默(連音效都沒有),其實則是新手的不知所措。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部以塔大師技法,向伊朗或戰後義大利系列新寫實主義致敬的作品。



Carlos Reygadas選擇以16mm、近身凝視、大量的360度橫搖水平鏡頭,記錄大自然與人類最真實的一種契合。自然寫實(如以特寫鏡頭記錄幼童純真的神情)與刻意營造的超現實奇想(懸崖上的死馬、草原上正在交媾的兩匹馬)竟在粗粒質色澤極其飽滿的攝影中完全溶解,看似無盡的推軌鏡頭則在片中配合歌劇的畫外音為他們的最終歸宿坐下難以忘懷的、寓言般的宿命性結論。



Carlos Reygadas採用非職業演員,看似沒有採排的即興演出(我猜)的確激盪出角色兼最真誠的人性火花。尤其一場四十歲阿伯與八十歲阿嬤「幾乎」真槍實彈的性交場面(老阿嬤的犧牲演出絕對足以名流影史),在肉體碰撞聲響之餘,似乎真能令人感覺到兩顆寂寞靈魂交媾時的渴切…。值得一提的還有,片中好像真的醉酒的臨時演員脫口而出的一句:「不知這些拍電影的人待會兒又會給我們吃什麼云云」(Carlos Reygadas大概是故意不剪掉的吧),帶著阿巴斯式的幽默喔。





˙Andrei Zvyagintsev & 楊超

把這兩位導演擺在一起寫,是因為在一個月間連看2003年獲坎城評審團大獎的《遠方》、2003年金獅獎得主《歸鄉》及《旅程》後,雖然媒體、評論每每把這幾部佳作拿來跟塔科夫斯基及安哲羅普洛斯相比,我卻覺得相較於塔大師、安大師在「雕刻」藝術,這幾位新導演影像風格的冷凝、厚重,以及藉由大塊的視覺美學醞釀角色內在情緒的衝擊力的手法,即使有著大師的痕跡(《歸鄉》好些片段顯然有塔科夫斯基的影子),更重要的其實是,他們把電影的重心放在更每日生活、更渺小的生命體驗上(《遠方》尤其類似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及《河流》)的特色。對白的重要性於是大大被降低,充其量只是工具性的妝點,而非滔滔的人生辯證。然後,歷史、國族、血緣與記憶,不再是重點,他們更在乎透過看似平凡的生活舉動,好好讓觀眾透視角色的性格,藉機傳遞兩個生命瞬間交會時的火花 -- 即使那只是一絲忽現卻微弱的光亮。



剛滿三十歲的楊超,曾在2001年以北京電影學院的畢業短片《待避》獲得坎城影展電影基金組的青年獎,而這部由田壯壯監製的處女作《旅程》Passages (Lu Cheng),則在2004年坎城獲得金攝影機獎特別提及。耿樂與常潔萍飾演一對在補習班窩了四年卻老是落榜的小情人(說實在的他倆演重考生真是老了些),這對「鄉下人」鄉愿地在重考或找工作兩條出路之間搖擺不定,三番兩次離家出走,然後又因種種因素而折返。



鐵道員父親、教員母親、為了省錢只能吃饅頭、因為太愛電影而沈迷於錄像世界以致必須重考…,片中的耿樂,映照了太多楊超自身成長經歷。不過,有別於《盲井》的逼近寫實或《天上的戀人》田園牧歌般的夢幻童話色彩,由92個長鏡頭組成的《旅程》(成本三百三十萬人民幣),厚重地悶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凜冽孤寂。平凡的動作舉止,在楊超的鏡頭中,淬煉出一股超寫實的晶瑩詩意。觀眾冷眼見證小情人與家人間的溫和(甚至可說是缺乏戲劇性)抗爭,冷眼見證他們一趟趟的旅程,然後不可避免地在心中暗自忖測:這個故事是否會以一樁慘絕人寰的意外作結?最後,觀眾終於明瞭,這場旅程不會有終點,不會有悲劇產生。電影的結束,並不是旅程的終點,其實只是另一個故事的起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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