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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圖說明:《蘇格蘭之吻》首映現場







面對德、法、義各自擁有一個國際頂級影展,隔了個海峽的英國顯然是寂寞的。一個國際影展如何宣示自己的份量?重量級的作品往往選擇三大影展作「世界首映」或「國際首映」;擠不進這三道窄門的還可以考慮韓國釜山影展、日本東京影展、荷蘭鹿特丹影展、瑞士盧卡諾影展或捷克卡羅維法利影展等等。每年仲夏時分與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同時舉辦的愛丁堡電影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除了必須和以上影展屬性作出區隔,更不能和深秋的倫敦電影節大拜拜的金光閃閃嘉年華模樣(跟台灣的金馬國際觀摩展感覺很類似)過分相似,於是半世紀以來(從1947年起,2004年已是第58屆)一直維持著小而美的精緻規格。



愛丁堡電影節一直自詡為世界新銳導演的幕後推手,每年固定推出「Rosebud」單元,四處蒐羅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台灣導演楊順清的《扣扳機》、《台北二一》都在這個單元展出過。「Gala」、「Director’s Showcase」則類似金馬影展的「大師饗宴」及「世界電影大觀/影迷嘉年華」,比較難得的是,愛丁堡電影節沒有特別關照歐美的藝術主流,一切以「獨立」為選片的最後依歸。而「大師回顧」及「導演焦點」部份也秉持獨立原則,盡量開發國際知名度不高、觀眾不熟悉卻值得(應該)去認識的滄海遺珠,本屆影展所選的Velario Zurlini與Damien Odoul一大師一新銳專題,都教人大開眼界。「短片動畫輯」、「紀錄片專題」跟金馬類似;「午夜嗑電影」長期以來一直是日港韓及美國B級片天下。「Mirrorball」是世界各國電音MV的聚集場;「Black Hole」則網羅一堆奇奇怪怪的實驗影像。最後是愛丁堡電影節的王牌訪談秀「Reel Life」,本屆邀請肯‧洛區(Ken Loach)、理察‧艾爾(Richard Eyre)、華特‧賽勒斯(Walter Salles)、肯洛區的御用編劇保羅‧拉維提(Paul Laverty)、我們所熟悉的攝影師杜可風,以及配樂家齊畢紐‧普萊斯納(Zbigniew Preisner)等電影人,大談他們的創作與生活。想親炙各領域光影大師,只要十英鎊即可入場!



雖未舉辦正式競賽,但自九0年代起,除了頒發例行性的觀眾票選外,禮聘專業影人評選年度英國電影已逐漸成為重頭戲所在。評選範圍也越來越大,從早期的短片、動畫擴張到劇情長片部門了。雖然偶爾肯‧洛區、麥克‧李(Mike Leigh)等大師會很夠意思地來插花共襄盛舉(已逝大師賈曼(Derek Jarman)曾以《藍》(Blue)獲此獎項),但為了「符合」愛丁堡電影節栽培新銳的特色,獎座往往偏好鼓勵年輕導演,才剛在台北上映過的《烈火亞當》(Young Adam),就是2003年的得主。



每年影展單位都會精挑細選十部上下,以新銳導演為主的英國片(有些和歐美合製),收入「British Gala」專題,在愛丁堡作世界首映或國際首映。就某個角度來看,這個「認證」的舉動無疑是和十一月底即將頒發的「英國獨立精神獎」(British Independent Film Awards)互通聲氣的。



角逐本屆愛丁堡年度最佳英國電影的名單中,最為媒體津津樂道的是,本屆居然有三位此獎項前得主,帶著新作回娘家參賽。第一位是曾以《神父》(Priest)獲獎的女導演安東妮雅‧柏德(Antonia Bird),她今年帶著關於九一一事件的新作《911拼圖》(Hamburg Cell)回鍋;至於從電視跨到電影的肯尼斯‧格雷南(Kenneth Glenaan),三年前以《下層人生》(Gas Attack)豔驚四方奪獎後,這一次依舊不改社會批判個性,獻上第二部作品《雅絲敏姑娘》(Yasmin),主題也是關於九一一事件,描寫一位英國回教婦女在九一一悲劇發生後所遭受的歧視待遇。第三位回鍋的前得主,是曾以《單親雙愛的日子》(Last Resort)得獎的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l Pawlikowski),他的新作《夏日午後的初纏愛戀》(My Summer of Love)聲勢浩蕩地攻陷各大媒體版面,最後更成功奪獎,成為愛丁堡電影節史上唯一兩度獲此獎項的導演。



再此要特別介紹一下帕威‧帕利科斯基這位備受英國評論界關愛的新銳導演。英國衛報(Guardian)曾邀集幾位影評人,勾選全世界四十大(還活著的)導演,帕威即名列33名。《單親雙愛的日子》是來自波蘭的帕威為BBC拍攝的一部精緻小品,當年除了在愛丁堡電影節拿獎,也獲得了英國影藝學院(British Academy Awards)最佳新人導演獎殊榮。鮑爾拍紀錄片起家,處女作《半弔子記者》(The Stringer)就顯現了他對一些雲淡風清的小玩意兒的敏感度。他習慣以獨特的透明質感,輕巧地、宛如旋轉木馬般地碰觸政治或社會題材(大概與他的東歐移民背景有關吧)。帕威不喜涕淚縱橫、更懶得深沈控訴,他把故事聚焦在一個角色,一個內外皆單純的角色身上,藉由他(或她)的眼光,以一股睥睨嘲諷的態度,冷眼觀察荒唐社會裡的無奈人事。



由於《911拼圖》、《雅絲敏姑娘》都沈重得教人喘不過氣,淡淡訴說一個夏日時間裡,兩個十六歲小女生從認識、親密終至分手的過程的《夏日午後的初纏愛戀》,反倒清澈得宛如一頁詩篇。帕威一直努力把自己的作品風格和「典型」英國片社會寫實基調做出區隔,因為他覺得一部好電影多少帶著夢樣的氣氛,這與他以前拍的紀錄片完全是兩回事。而《夏日午後的初纏愛戀》的精彩之處,歸功於帕威一貫的晶瑩剔透質感,那是一股令人會心一笑的詩意。那可以是片頭孤獨少女在樂聲中在粉白的牆壁上畫圖、也可以是草原上、小溪畔簡簡單單的一個吻。可惜,《夏日午後的初纏愛戀》的吉光片羽並未豐沛到撐起整部電影,即使兩位年輕女星娜塔莉‧普瑞絲(Natalie Press)及愛蜜莉‧布朗(Emily Blunt)的確碰撞出動人火花,我還是覺得這部新作未如《單親雙愛的日子》當年所帶給我的揪心感動。



其他參賽片部份,《長路將盡》(Iris)的劇場界老導演理察‧艾爾邀集好萊塢明星主演的時代劇《絕代女伶》(Stage Beauty),娛樂性十足、情節峰迴路轉,從扮裝來看性別認同,從戲中戲來辯證藝術家掙扎於虛實人生的困擾,堪稱《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姊妹作,是一部成就得歸功字字珠璣劇本的電影。而導過《廣島別戀》(Far from China)的CS‧李(C S Leigh),新作《愛的過去式》(Process)以29個長拍、近乎沈默地描述一個不快樂的女人的生活。《愛的過去式》其實不像一部劇情長片,觀眾彷彿隨著一位多媒體藝術家,在精緻的攝影、音樂及帶著前衛劇場風格的布景裡,觀賞一個女人的自我毀滅過程。由於調性太過冷漠疏離,未引起觀眾共鳴也是意料中事。



拍電視紀錄片出身的女導演伊蓮娜‧玉(Eleanor Yule)的劇情長片處女作《盲愛》(Blinded),冷冽中所滲透出的纖細敏感,張力直追《烈火亞當》,坎城影帝彼得‧穆蘭(Peter Mullan)還恰好同時在這兩部片中飾演被戴綠帽的倒楣老公呢。這兩位蘇格蘭導演都精巧地運用高度的象徵來講性、慾望與死亡。《烈》片整個故事環繞一艘叫做「亞特蘭大夏娃號」的船及格拉斯哥的克萊河;《盲》的主景則是一間小木屋及一溏黯黑無底的淤泥。至於另一位蘇格蘭怪ㄎㄚ導演理察‧賈柏森(Richard Jobson)的參賽作品《快打遊戲》(The Purifiers)雖吸引了不少年輕觀眾,在我看來實在只是《魔宮帝國》(Mortal Kombat)的翻版,要尊本片為英國版《追殺比爾》(Kill Bill),還真是太過抬舉了呢。



唯一一部來自愛爾蘭的參賽電影,是由史蒂芬‧道卓(Stephen Daldry)參與製作的《米奇寶貝蛋》(Mickybo and Me),也因此本片不時流露出《舞動人生》(Billy Elliot)的味道:同樣有茱莉‧華特絲(Julie Walters),同樣在開場來一段令人振奮的老歌演奏,同樣是關於大時代裡的小故事,同樣找來耳目一新的童星挑大樑…。《米奇寶貝蛋》是關於七0年代北愛的兩個少年間的一段友誼,一個來自天主教家庭,一個則是清教徒背景,原該水火不容的他們卻跨越了邊界,成為血盟結拜兄弟。兩個童星一動一靜的自然純真,讓這部懷舊之作溫暖幽默之餘還能噴出幾滴眼淚。不過身兼編導的泰瑞‧隆恩(Terry Loane)功力不足,某些時刻的過份感傷與大多時候的輕盈喜悅總是顯得格格不入。孩童眼中大人世界的無奈,沒能拉拔出一份生命中無法承受的悲哀之重。隨著北愛政治情勢的漸趨緊張,頑童的歷險也即將到達盡頭,最後的死亡高潮沒有激發出該有的厚度,於是,《米奇寶貝蛋》終究只是厚重成長日記中被遺忘的篇章。



真正與《夏日午後的初纏愛戀》並列本屆參賽片三強的,應該是肯洛區的《蘇格蘭之吻》及新人女導演蕭娜‧奧芭(Shona Auerbach)的《來信情緣》(Dear Frankie)。蕭娜重視一股氛圍、一份情緒感染力,在她的刻意營造下,《來信情緣》全片宛若一場蒙著面紗的小小夢境,在那裡頭,真相告白的殘酷、生活預算的困窘無奈都不再凌厲。這項從微酸苦澀中渡出溫馨甜蜜的策略顯然奏效,許多觀眾都紅著眼走出戲院。雖然最後沒有拿獎,不過發行商Miramax早已看準本片在北美市場的無限商機,準備好好宣傳,企圖再造當年《舞動人生》奇蹟!



毫無疑問,《蘇格蘭之吻》(Ae Fond Kiss…)才是我心目中的最佳英國片。影展的最後一天,我意外在試片會場遇到來擔任評審(順便為《20 30 40》宣傳)的張艾嘉導演,她說她也非常喜歡肯‧洛區新作,可惜其他評審都並不太喜歡。《蘇格蘭之吻》是肯‧洛區「格拉斯哥三部曲」(前兩部是《我的名字是喬》(My Name Is Joe)及《甜蜜十六歲》(Sweet Sixteen))的最終樂章,也難得地迸出了一個較為甜美的收場。然而假如就因此認定肯‧洛區這次是向Happy Ending妥協,批判觀點不及以往鋒利,那未免太不瞭解肯‧洛區了。



《蘇格蘭之吻》片名來自蘇格蘭名曲,是關於巴基斯坦裔的英國男孩(回教)與愛爾蘭裔英國女孩(天主教)間的一段媲美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肯‧洛區過去作品都有著通俗劇的三幕公式,從事件的開始到種種問題逐一浮現,輕盈暢快之後緊接著往往是近乎窒息的壓力來襲。印巴人在英國社會中佔有顯眼的位置,然而比起過去以印巴族群為主角的輕喜劇例如《東方就是東方》(East Is East)或《我愛貝克漢》(Bend It Like Beckham),《蘇格蘭之吻》無疑更寫實、觀點更深刻、批判性也更強烈。光從短短的片頭就可看出肯‧洛區與編劇保羅‧拉維提的功力。且看開小雜貨店的老爸如何惡整老在門口便溺的惡犬,幾個鏡頭就神采奕奕地刻畫出英裔印巴人在英國的小氣形象。



男孩與女孩的迅速墜入情網,可以跟羅曼史電影一樣浪漫,但隨後排山倒海而來的種種阻礙,原來可以看做中東回教世界與歐美基督教國家永無止盡的紛爭的縮影。肯‧洛區以誠懇的態度,描述巴基斯坦家庭對宗教、對族群的堅持。那跟什麼體制僵化、觀念食古不化無關,在這些堅持背後,更重要的是長久以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原動力——自我認同。但見East忙著護衛遭West強殖入侵的自家價值;那廂West則是以自己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取向,說好聽是要「試圖」理解對方(East)、釋出善意,卻渾然不覺這正是雙方溝通失聯的起火點。女孩不解男孩家庭價值的同時,也透露了白人包藏在善意之下的觀念盲點。如果說印巴人(男孩家庭)過份世故,那白人(女孩)就是過份天真,差點導向兩敗俱傷的慘劇。然而,那股即使苦澀也要繼續下去的決心,又為兩個族群的未來釋出一道甜美的曙光。與其說這是肯‧洛區的妥協,我倒覺得是他對人性、對這個世界還抱持著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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