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兜故事》My Life as McDull

《金雞》與《麥兜故事》都是以懷舊為主題的港片,恰好可視為鄉愁電影的一體兩面。前者以嬉笑怒罵的口氣看個體歷史的成長,野心勃勃附上政經批判;後者藉由私密記憶回味沈重歷史文化的瞬息萬變,卻以雲淡風輕的寫意散文體做為書寫工具。事實上,剝除了政治包袱後,看似輕盈的《麥兜故事》輻射出更驚人的鄉愁能量。因為是動畫,虛擬文本可以更天馬行空地放肆、不合邏輯的劇情安排也可以被容忍;和《金雞》一樣缺乏故事的整體性與一貫性,感覺像是一籮筐十分鐘橋段的大集合…有什麼關係?回憶本來就是點點滴滴,本來就可以在意識流裡跳躍地思考,沒什麼非得標上期限的…。也許就因為這份迷糊朦朧的缺乏工整一致,才讓回憶更形美好?



跟《金雞》一樣,《麥兜故事》巧妙地把真實歷史事件(例如滑浪風帆選手李麗珊為香港摘下第一面奧運金牌、香港爭取亞運主辦權等往事)織入麥兜的小小世界裡,但相較《金雞》的略嫌生硬的塞入技巧(嗯…讓我想到麥太那隻「痾爛煮」的火雞),《麥兜故事》卻是輕巧得不著痕跡,故事就這麼美妙地帶出「搶包山」這個逐漸隨著歲月流逝而被淡忘的民俗活動,導演甚至煞有其事地以十六釐米仿紀錄片形式為銀幕前的年輕觀眾上了精彩的一課。這不是Discovery,也不是單純童年記趣,而是一曲悄悄哼入觀眾心坎的鄉愁小調。說到片子裡一再被改編的舒曼作品〈兒時記趣〉,以多種不同的音樂形式配上活靈活現的歌詞(〈大包整多兩籠大包〉、〈麥兜與雞〉及〈黎根之歌〉),從虛擬人物口中唱出來時,這已超脫迪士尼動畫歌舞劇的花團錦簇,而演繹出國族電影的獨門生命力了。而這點,其實指出了《麥兜故事》(包括《金雞》)、甚至是香港整個娛樂工業的本質 – 精緻的文化調適、創意的改編與模仿。



一直洋溢著喜悅的《麥兜故事》,卻在安插聖誕節火雞的回憶後滲入淡淡的哀傷。那份反轉的力道,幾乎直追我最喜歡的鄉愁電影——法國片《媽媽的城堡》藉由尾聲轟隆響起的宿命哀嘆。另外,說我過度解讀也好,我總覺得我在麥兜對於火雞與聖誕節的回憶裡,看到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對瑪德蓮小蛋糕的那份無限感懷。尤其是多年以後,大麥兜有感而發,他在自己的婚禮與母親火化那天,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又濃又淡的烤火雞香味,他因此想起那隻曾在他們家冰箱足足躺了半年,比一隻火雞從出生到被宰殺的短命一生甚至還要長久的那隻烤火雞。關於許多事情的記憶,最美好的部份往往在「等待」、「終於實現」與「初次體驗那份愉悅」的三個階段間達到最高峰。然後,不過是因為已經起了頭,而必須繼續下去…。



接下來,整個故事忽然暈染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惋惜。就像《新天堂樂園》哀悼電影院的沒落,麥兜提到茶樓的點心車隨著時代變遷已成了點心紙、連大包也不再供應,他徒然學了一手搶包的好功夫卻無用武之地、甚至搶包也因為諸多理由改用塑膠作的。他忽然明白:沒有馬爾地夫、沒有包山、沒有張保仔的寶藏、沒有奧運金牌…沒有就是沒有,得不到就是得不到,沒有魚蛋,又怎麼煮得出魚蛋細麵?這時,大概是整部電影政治吶喊最強烈的時候。劇本甚至安排,大麥兜在母親過世後才體認似地說出這番話,「母親」在此已成為幻想的、不存在的、關於過往種種美好的綜合體。



然而,香港人還是決定以麥太的俏皮話為這部電影作結。這麼的無厘頭、永遠帶著樂觀希望的阿Q人格,就跟《金雞》一樣,某些東西終究該沖下去的。



這就是香港!從當年被割讓給大不列顛之後,就不停地從西方汲取養分,卻又抗拒似地把那些元素燃燒成灰燼後再重新埋進土裡培養,只有自己灌溉成長出來的東西,才能義正言詞地說自己是自己的主人。《麥兜故事》當然不只是一幅美觀大方的香港文化歷史拼圖畫,也許熟知香港的人會對麥太的搞笑烹飪節目(90年代初無線電視節目「笑聲救地球」內的一個環節「麥太與你」,由廖偉雄男扮女裝反串麥太)備感親切、也許香港人會對片中重複出現的香港鳥瞰街景感到澎湃莫名、也許以電玩遊戲的過關斬將來形容麥太性格的創意實在太令人絕倒…我還是要說,《麥兜故事》的偉大,在於創作者牢牢抓住那份生而為人、貼近土地與之一齊成長、呼吸的感動。那份感動,存在於堆滿火雞的餐桌上、存在於麥太親自手繪的機場指示牌背面、存在於麥太以翻譯機一個字一個字拼寫出來的英文字母裡、存在於吳君如大辣辣的聲音演出中。而且,我很確定,永遠不會被沖下去…。





˙《麥兜菠蘿油王子》McDull, Prince de la Bun

相隔一年半,就在《金雞2》推出半年後,《麥兜故事》續集——《麥兜菠蘿油王子》堂堂登場。就跟《金雞2》給我的感覺一樣,這兩部優秀的續集電影都是50%一如預期,50%卻又超乎預期的野心、勇敢之作。



謝立文、袁建滔、麥家碧這組鐵三角,這回先利用不到半小時的篇幅,如公式般帶領觀眾重訪大嘴角舊樓及春田花花幼稚園,嘮叨校長及秀逗女老師一如以往,上回逗趣的繞口令當然也不能省,順便還諷刺了一下當下才藝般的種種怪現狀,至於上回跟奧運金牌名將扯上關係,這回改以「抖腳」和馬友友的大提琴演奏牽線。當然上集改編一些耳熟能詳的西方名曲的高招也不能少,這回從巴哈、莫札特、馬勒到布拉姆斯全都難逃配樂何崇志魔掌,其中又以翻唱鄧麗君的歌曲〈我的心裡沒有他〉及布拉姆斯Waltz in A Flat Op.39 no.15改編成的〈悠悠的風〉(林一峰跟香港童聲合唱天地一齊演唱)最令人難忘!



挾著更優渥的資金,這回影像上的表現更加大膽,穿梭於太空、夢幻與現實之間,其中又以都市計畫吞噬舊街風情的片段最為駭人。然而,如果這回只是以更雄厚的資金重複《麥兜故事》的玩意兒,未免小看了袁建滔等人的創意。麥兜班底這一次把故事主線拉回過去,以童話的基調、背景,敘述一則當童話不再是童話之後的悲涼與無奈。以《小王子》、《乞丐王子》為引子,麥兜的爸爸麥炳(劉德華精彩的聲音演出)成了出身榮華的菠蘿油王子,不幸流落凡間,他想利用遊樂園的設施飛上天,卻只能悲哀地聽著摩天大樓頂端傳來的冒牌王子的加冕典禮廣播,於是,這場人間旅程從香港的貨櫃碼頭開始了。貨櫃碼頭就是香港經濟發展的源頭、這個移民城市的核心。小王子落魄地成長、找工、戀愛成家,雖有文才卻懷才不遇(典型酸秀才性格),當個廚子糊生,又成天想重回舊時光,唯一讓他接近往日榮華的時刻,竟是透過「月光寶盒」魔法及與妻子結婚典禮的皇室服裝。最後,這個酸秀才終於放棄了妻小,黯然來到大海邊…卻再也回不去(中國)了。相較於象徵中國移民的丈夫的鬱鬱不得志,道地港人精神的麥太則以無比的生命力遠眺未來,錙銖必較地算計小麥兜的出息,而麥兜,則如他自己所說,進退兩難地處於現在——哪兒也去不了呀。



這一大段介乎虛構、回憶與真實間的旅程,飄著一股近年來眾香港情懷片子中最最沈重的哀傷,即使只是三兩個麥炳沈默地若有所思的背影,穿插著白日夢、穿梭於璀璨往昔與拮据的今日,就在難堪到無法負荷的剎那,我們卻又馬上因為年輕麥太的繞口令而笑了出來,而幼稚園校長的一番「算把啦」演說,彷彿一劑提神藥,把我們拉回現在,別再執著於過去,一切且Let it be吧。即使周遭的大樓都已倒塌、即使蛋塔、菠蘿麵包已不再流行,香港還是繼續在運轉。到了影片即將收場之際,麥兜憑著抖腳絕技,竟然得以和馬友友同台演出,然後鏡頭停在包廂裡的麥炳初戀情人,那專注的神情上…。原來,麥兜的抖腳毛病是遺傳自老爸呀。麥炳當初是因為與初戀情人鬧翻才離家,而展開了鬱悶的凡間之旅。麥炳顯然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憑著抖腳絕招收服初戀情人…原來,繞了好一大圈的悲情之旅,竟是徒然。



幸好,麥兜故事不會這麼灰色地劃下句點。鏡頭接下來帶到了樓下座位上的麥太,我們跟著麥太融入一家三口過去的美好時光。熱戀時的麥炳對著麥太說:「抖腳會讓時間過得實在些」,也難怪麥太不喜歡小麥兜抖腳,會讓她想起不負責任的丈夫。但是,用機車上的麥炳一家三口的快樂回憶來為《麥兜菠蘿油王子》收場,似乎又處處企圖證明小王子曾經墜日凡間的記憶的存在價值,這是他生命中唯一實在的、重要的一件事。







附記:當我隨著銀幕上大小麥兜又哭又笑的同時,除了讚嘆為這兩集麥兜電影獻聲的眾演員在聲音演出上的活靈活現,也不免想起號稱百分百台灣製造的動畫電影《阿貴捶你喔!》可怕矯造的配音及僵硬蒼白的角色性格,讓我看不到一小時就落荒而逃(又或者,因為我沒看完最後半小時,所以無能領略台灣阿貴的鄉愁。好吧,希望是我錯了)。一部明明有潛力可以發展成台灣版《阿貴故事》的動畫,一部榮獲千萬輔導金的作品,只因為少了一個好劇本,而成了納稅人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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