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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藝術觀點〉雜誌,請勿轉載,謝謝!







去年的金馬獎入圍名單揭曉後,除了《無間道》、《PTU機動部隊》大放異彩,最令人欣喜的是,在台灣知名度非常低的香港新銳導演彭浩翔的第二部作品《大丈夫》頗受評審團青睞,總計獲得導演、男配角(杜汶澤)、原著劇本及原創電影音樂四項提名。



2001年,彭浩翔的小說《全職殺手》被杜琪峰慧眼相中改編成電影,他也因而聲名大噪,順勢當上導演,推出豔驚四方的處女作《買兇拍人》。他不但因此和共同編劇古德昭獲頒金紫荊獎年度最佳編劇,更入圍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編劇獎項(最後敗給《男人四十》的岸西)。



其實這部大玩類型顛覆的黑色怪雞電影,可以被視為《全職殺手》創作意念上、文本上天馬行空的延伸。從《全職殺手》裡酷酷的反町隆史到《買兇拍人》搞怪惹笑的葛民輝,兩人不約而同的灰衣冰冷勁裝造型,既是向亞蘭德倫(Alain Delon)在《午後七點零七分》(Le Samourai)裡經典殺手角色的致敬,略帶黑色幽默的孤獨氣息更讓人想到《終極追殺令》(Leon)裡尚雷諾(Jean Reno)的自閉無語。



彭浩翔惡作劇般地安排反町隆史有個小學同學(這部份王家衛在《墮落天使》中玩過了)、讓他跟兼差打掃屋子的錄影帶小妹發生感情(錄影帶小妹這個角色顯然跟《午後七點零七分》的女鋼琴師及《重慶森林》的王菲流著類似的血液)。至於另一號殺手葛民輝,則有煩人的岳母與揮霍的老婆,還必須面對因為經濟不景氣帶來的生意冷清困境。而《買兇拍人》最有趣的一刻,來自葛民輝發夢時和他心目中的偶像亞蘭德倫的對話——夢中的亞蘭德倫告訴他,殺手的「酷」其實是裝出來的,酷殺手在電影裡永遠必須叼著一根煙,而現實生活中的殺手卻跟平常人沒兩樣,照樣得吃喝拉撒睡,照樣得為一堆瑣事煩惱。這讓我想起妮可姬曼(Nicole Kidman)曾經被某小報照到偷偷用手指摳屁股的不雅觀畫面,假如把那張照片和她素來飄逸的銀幕仙女形象鑲嵌在一塊兒,還真給我一種後設拼貼的嘲諷趣味性呢。而《買兇拍人》的創作動機就跟上述類似,以之為前提,層層解構、玩轉類型片裡的殺手角色所帶給觀眾的「夢幻」印象。



香港的經濟不景氣引發殺手生意不好,甚至連娛樂工業也面臨失業潮,搞得心懷電影夢的新銳導演沒戲拍,必須在成人電影工業混口飯吃,最後索性下海和殺手搭檔,幫富家太太拍Snuff Film取樂。張達明在片中所飾演的失意電影人,既是東方荷里活的潦倒現況投射,更散發了市井百姓面對大環境蕭條時的時不我予和心酸。好不容易放洋習影回來,卻只能在成人電影工業當跑腿;面對心儀的AV女優也只能吞吞口水,無膽展開追求行動。當他終於有機會掌鏡,電光幻影的華麗和卑微辛酸的現實於焉交錯,彭浩翔那銳利的、狠狠的冷眼嘲諷口氣,先是挖苦了一件藝術品如何不可避免地遭其政經條件背景「強姦」的無奈,接著卻是不忍而感同身受地幫底層平民喟嘆了好大一聲氣。於是,這份喟嘆在失意導演與失意AV女優的交合中,彷彿攀上了美麗的雲端,成為電影這個夢工廠魔力的最佳註解。也許彭浩翔在這部份的處理略嫌膚淺,但是正和伍迪艾倫(Woody Allen)在《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中藉著走下銀幕的虛擬角色所要傳達給觀眾的「電影終究只是電影」訊息相互輝映。那略帶苦笑的驚奇,好似在慰藉港人,人生——其實也有可能如電影般精彩!



彭浩翔表示他的第二部導演作品《大丈夫》,靈感來自1969年由楚原導演的《聰明太太笨丈夫》,事實上,楚原之作亦非原創,而是向1967年歌舞巨星金凱利(Gene Kelly)導演、華特馬許(Walter Matthau)主演的《A Guide for the Married Man》取經。在彭版《大丈夫》裡,我們看到了四個被妻子、女友管得死死的中、青年男子,好不容易逮到四個女人相偕去泰國為他們祈福拜四面佛的空檔,摩拳擦掌準備利用這短暫的十四小時,好好縱情狂樂一番。從時尚廣場、網吧到高級飯店,他們的計謀屢屢功虧一簣,原因在於由毛舜筠領銜的「大老婆俱樂部」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正十萬火急地追蹤男人們的出軌行動,雙方遂展開一場諜對諜的兩性遊戲。曾志偉的演出能量四射,結合了《無間道》裡韓琛的黑道情義與凶猛蠻橫,套上他過去精彩的喜劇演出經驗,把一個怕太太又想偷吃的粗人演得無比說服力;陳小春的木訥與杜汶澤的油條同有可觀。女人幫方面受限於劇情,除了毛舜筠較有發揮外,也只有盧巧音的牙尖嘴利刻薄婦人樣較令人印象深刻。



彭浩翔把香港傳統黑社會警匪片的兩幫對決轉移成男人與女人間的戰爭,從男人幫偷腥前的一場熱血宣言開始,這四個酒肉朋友忽然被激發出飽漲的義憤填膺,看似沒什麼大不了的十四小時偷腥行動,竟因而神聖了起來。一方面既是某種自我追求的肯定,一方面也是繼承當年革命失敗的偷腥幫老大(由梁家輝客串當年偷腥失敗,從此被老婆管得死死的老大)的遺志。就在前幾個偷腥計畫都功虧一簣之際,彭浩翔聰明地把敘事觀點移到毛舜筠帶領的女人幫這邊,以回溯方式交代娘子軍這方的種種回應動作。這群大老婆原來是窮追不捨的警犬,每人發揮各自的看家本領合作追緝「偷腥行動」。正因為劇本精彩地在雙方觀點間跳躍,整個故事才有辦法經營出不到最後關頭不見真相的懸疑劇力!而無論是男人幫或女人幫,諜對諜的過程中難免幫內自己產生嫌隙相互懷疑,這方面藉由懸宕疑惑的張力所營造出的趣味性,幾乎就是《無間道》「臥底再臥底」主題的延伸諧仿。



觀賞《大丈夫》絕對是一次超級娛樂過癮的經驗,而這份驚喜,甚至在觀賞過林超賢導演的《江湖告急》後,久未湧現心頭的。有趣的是,《江湖告急》的主角是由梁家輝與吳君如飾演的一對黑道夫妻,他倆這回在《大丈夫》裡再續夫妻緣,甚至回應似地對《江》片微妙的夫妻間權力關係譜出變奏,戲份不多的梁家輝甚至還因此拿下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至於在《江》片裡為梁家輝頂罪的忠僕曾志偉,(他是《大丈夫》幕後監製兼男主角),在《大丈夫》中對被老婆「囚禁」的偷腥團老大梁家輝依舊忠心耿耿,不過這回可是改成他去探梁家輝的監啦。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片中的造型及演出方式皆故意和《無間道》的韓琛一角類似,只不過這回他不打不殺,單純搞「性」。



從故事來看,《大丈夫》很容易被小看成粗俗的偷情鹹濕性喜劇,但從本片在卡司、角色的別有用心上來研究,《大丈夫》不只在賣弄小創意,也不只是藉著諧仿黑幫類型來玩轉兩性喜劇。如果說《買兇拍人》挖苦的是香港經濟不景氣對小人物所帶來的衝擊,那《大丈夫》就是一則以小言大的港版伊索寓言了。



在開場的偷腥宣言裡,曾志偉訴說了一段他們在偷腥幫主梁家輝領導下所經歷的快樂偷腥歲月(1983-1997),可惜後來東窗事發,梁家輝被老婆吳君如率領的娘子軍逮到,從此落入萬劫不復之地獄,連A片A書都沒得看。這段往事回憶錄雖然拍得妙趣橫生,卻飄散著時不我予的無限鄉愁。快樂的回憶始於香港開始繁榮的八0年代初期,終於九七大限,又無疑是極度《金雞》,十足政治控訴的。把極樂男人幫的偷腥時代終結與香港主權回歸連上線,把這五年香港經濟上的漸趨蕭條類比男人的無機會偷腥(被老婆/中國管得死死的),豈不妙哉!



從這四個偷腥男人的背景來看,曾志偉是財大氣粗的商人、陳小春是木訥的高知識份子(醫生)、杜汶澤流里流氣的,年紀最輕的賈宗超,操著一口京片子,是曾志偉來自北京的外甥。四個角色的身份幾乎概括了香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四個大老婆在這幅政治圖騰中,似乎被暗示為想像裡的中國。偷腥男人幫的前兩個偷腥計畫,第一次採取「免費餐」行動,結果三個中年人全都找上老情人,這種「還是舊的才好」的觀念,不知是否在暗示香港和英國的藕斷絲連?第二次的網咖買春和第三次的飯店淫樂派對,都是花錢買性,無疑暗示了港人實際、求效率的經濟本色。



網咖買春行動失敗後,四個男人開始懷疑是否有內奸,杜汶澤理所當然地拿內地來的賈宗超開刀,賈宗超情急之下用廣東話否認,杜汶澤居然一口咬定「操廣東話的北京人一定是內奸」,曾志偉則回說「難道說普通話的香港人也是內奸嗎?」。四個男人於是各自表述他們鐵了心非偷腥不可的理由。這四段獨白聽來荒唐絕倒,如果把弦外之音對號入座,卻會發現其實在透露香港回歸後,對中國領導的愛恨交織。陳小春說不「偶而」偷吃(背叛中國)一下,無法維繫長久的婚姻關係——因為出軌會帶來罪惡感,讓他對老婆更好。杜汶澤抱怨妻子盧巧音從不相信他的忠誠,既然如此,他不偷腥白不偷。這時,故事安排盧巧音去泰國原來是為了赴情郎的祕密約會。這會兒倒是做賊的(女人/中國)喊抓賊,還喊得超級大聲了。賈宗超的宣言最是慷慨,他抱怨一向尊重女友守貞的權利,女友卻從來不尊重他身為男人的生理需求。彭浩翔藉著一個身在後九七年代,從北京來港的中國小伙子之口,抱怨女友(中國)沒有回報對等的尊重,政治隱喻也夠明顯了。最後,曾志偉一句「不賭不知時運到,不滾不知身體好」成為本片樂觀而阿Q的總結,把港人識時務、長於鑽空隙、講實際的柔軟性格形容得淋漓盡致。



《大丈夫》那股能屈能伸的香港情懷,最後還是必須藉著女人來達成。飾演曾志偉青梅竹馬戀人的瑪莉亞,在第一階段「免費餐」裡第一次現身,肥胖走樣的身形消滅了曾志偉對她的所有遐想。彭浩翔似乎有意藉著放洋多年身形大變的瑪莉亞一角,暗示港人終究得走出英國的殖民陰影,拋棄對英國殖民時代的所有懷念。然而,諷刺的是,最後幫助男人幫全身而退的,卻也是瑪莉亞!為了逃脫大老婆幫的追緝,曾志偉穿上了瑪莉亞織了二十多年的毛衣。那件毛衣因為被瑪莉亞的洋老公偷穿過,而撐得變形了,身材五短的曾志偉穿起來因而像小孩唱大戲般滑稽。故事至此,中、港、英情結忽然輪廓鮮明了起來。也許,就算把「主權」歸還給英國,尺寸(Size)也不合啦!曾志偉和瑪莉亞的往日情份,是充滿鄉愁的黃昏色調,是朦朧美好卻已然逝去的,因此兩人間心懷感激的最後吻別,必須利用影像魔法,重返二十多年前兩人還青春美好的瘦削模樣。那件定情毛衣也注定在失去利用價值後,被無情地拋棄在地下停車場,然後被原配毛舜筠撿到……英國終究只是過客,中國才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



這場兩性戰爭,結果是否真如曾志偉片中所言的「勢均力敵」呢?故事的最後,息事寧人的原子鏸與陳小春夫妻繼續相敬如賓;企圖出軌的盧巧音則和杜汶澤離婚;不想獻身男友的李蘢怡也和賈宗超告吹。杜汶澤和賈宗超甚至不在乎地說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副逍遙樣。而相互體諒與容忍,才有辦法攜手共創美好願景——透過毛舜筠的自白,彭浩翔腦海中的中國與香港,似乎正「勉強」地維繫一場虛無又脆弱的婚姻關係,而中國(女人),顯然掌握了最後的決定權。





附記:《買兇拍人》在市面上買得到VCD;《大丈夫》則有VCD、DVD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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