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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無間道》首集之所以如此成功，井井有條而平行對稱的敘述方式絕對是關鍵之一。在開場快速地把故事前提交代清楚後，就是陳永仁（梁朝偉飾）與劉建明（劉德華飾）出警校後的第一次交手。那是一家音響店，他們的交手其實只是雲淡風清的寒暄，談的是音響，聽的是蔡琴的歌。
接下來是幾乎平行的警匪兩路描述。警方的剿匪計畫對比匪方的走私大計；陳永仁與心理醫師李心兒（陳慧琳飾）的淡淡情愫對照劉建明與Mary（鄭秀文飾）瀕臨崩潰的婚姻關係；黃警司（黃秋生飾）為護愛將慘死映照韓琛（曾志偉飾）遭愛將暗算…。極其明顯的是，陳永仁與黃警司的祕密會面總是約在光天化日的大廈頂樓或地勢開闊處，彷彿這樣會跟天國比較接近；劉建明每每向韓琛密報，卻必須在黑壓壓的戲院或其他幽閉地方。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戲院，有如一縷幽魂正在奈何橋上行走，只有密報結束，他才能重新見到陽光。黃警司的死是從高處往下墜落，韓琛的墳場則是空曠寂寥的地下停車場。如此刻意地以結構鋪陳及空間設計來暗示交叉臥底的表面與內心扞挌，只為堆砌首集收場前兩雄交會的劇力萬鈞。
這一次，陳永仁與劉建明徹底明白了對方的真實身份。雙方都是警察，也都是黑道。陳永仁的內在認同其實就是劉建明的外在身份，反之亦然。不過陳永仁的掙扎似乎沒劉建明來得難堪、來得人性化。劉建明一直在掙扎是不是該作好人，然而為了作「好」人，他必須犧牲其他人，把「壞」人該作的事情了結完畢。相較之下，陳永仁身為臥底的道德灰色地帶，在電影中定位略嫌模糊。也許陳永仁從踏出警校那一刻間，就贏得了銀幕前觀眾的同情。但是他自己呢？除了曾在第二集對黃警司表達臥底倦勤之意，說自己再過兩年都快可以當上尖沙嘴老大了，而透露出某種模糊的認同危機外，陳永仁這個角色在麥兆輝的劇本設定中似乎始終「堅持」得理所當然，總是氣定神閒地站在警察象徵的「正義」一方的。
至於安排劉建明及陳永仁兩方「家庭背景」的缺席，正是《無間道》國族隱喻的開始。如果把黑社會與警方看做雙方家庭，韓琛與黃警司象徵著替代性的父親角色，那從黑入白，從白而黑的游移不定，恰好襯托出雙方父權角色的堅不可破。不管被中國或英國統治，身為人家的殖民地，香港只能選擇左右游移…。
這層政治隱喻，在第二集發展得更壯闊繁複。《無間道II》放大了首集開場十分鐘那段被遺忘的時光，編導繼續維持首集的完美對稱形式，警察方面添加胡軍飾演的陸啟昌與黃警司搭配，黑幫部份則有劉嘉玲飾演韓琛的老婆Mary（與首集裡由鄭秀文飾演的劉建明之妻同名）助陣。這兩個新加入的角色，其實是比父權象徵的黃警司及韓琛在個性上更「純粹」的極端，他們既扮演著賢內助獻策收拾殘局的角色，也不時推搭檔一把好確立自己的價值與地位，而這兩方共同的敵人則是以倪永孝（吳鎮宇飾）為首的黑道家族。陸啟昌與Mary都死於倪永孝下令的暗殺行動，而這兩樁暗殺的效用，在於強化與穩固雙方的價值信仰。
即使情節接縫上難免會出現小漏洞，《無間道II》仍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港片續集，也是最具史詩氣勢的香港黑幫電影。歷經《風雲雄霸天下》及《中華英雄》的淬鍊，劉偉強已更懂得掌握觀眾情緒的訣竅；而麥兆輝的劇本決定了「家族」這個沈重的概念，將是本集的重心。儘管《無間道》首集根本和美國黑幫史詩片《教父》系列沾不上邊，《無間道II》卻毫不避諱地揭露自己對《教父》的孺慕之情，貪婪地汲取當年柯波拉與馬里歐普佐的優雅與豪邁，把這部續集電影撐得幾乎要營養過剩。《教父》裡的科里昂家族重然諾、照顧家族，強調成員的向心力，也許這層傳統價值與中華文化相似，所以水平移植到《無間道II》的倪家裡，居然一點也不顯得尷尬。當情緒飽滿的古典樂響起，劉偉強的鏡頭略嫌匠氣地從倪家的小朋友迅速移轉到倪永孝與其他幫派大哥的談話時，怎能不把他當成香港的麥可科里昂？從倪永孝一出場就在十分鐘內搞定事業危機，到那場以精彩交叉剪接敘述他如何剷除異己的高潮戲，無須指責劉、麥有掠人之美嫌疑，只該乖乖承認人家就是有天分，學得精巧抄得高明，把西式好萊塢優異完美地轉化為道地的香港情懷，把一盤西西里的血盟披薩拼裝出港式燒臘的氣味。
《無間道II》的開場，是正要執行Mary交付的任務的劉建明穿梭在舊日鬧區錯落的巷弄間，在一間標著「香港武術協會」的老宅前停下腳步，冷靜地殺掉正和老朋友演奏傳統樂曲的幫派老大倪坤——倪永孝的時代於焉來臨。以這場氣宇非凡的暗殺戲揭開續集的序幕，呼應著倪坤老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出來混的，始終都要還」，除了透露出釋然平靜的生死了悟，其實更哀悼著倪坤所象徵的「傳統」（老街、戲曲、老幫派作風）的猝死。
倪永孝是智慧型的罪犯，他的留洋背景、冷靜敏捷的洋派經營方式，在在與香港身為前英國殖民地的政經背景隱隱相繫。然而，因為倪永孝體內還是留著華人的血液，他一直強調的「家庭觀念」注定要成為他的致命傷。倪永孝看似老謀深算，其實對自己的認同還是混淆不堅定。他一心想與政治掛勾，是因為認定這道漂白手續可讓倪家從此改頭換面挺胸做人；他認定陳永仁骨子裡留著的倪家血液（即使是私生子），卻無奈地在死前摸到陳永仁身上的竊聽器，才終於明白自己所認定的「家人」，其實和同父異母的弟弟陳永仁所認定的並不是那麼一致。
陳永仁最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是「因為我是警察」。這句話壓榨了他對親情的渴望，因為他相信只要執行這句話，自己就有機會成為紮紮實實的「陳永仁」。他放棄倪家的血親呼喚，他永遠記得該怎麼像警界長官行禮，因為沒有了制服沒有了記錄之後，這是證明自己、證明陳永仁這號人物的唯一方式。
另外，《無間道II》有意無意地弱化處於天平兩端的韓琛與黃警司的「絕對」重量。《無間道II》的開場，就暗示了這兩位「父親」其實並非全然極善或極惡。一切原來都不是必然的，黃警司跟韓琛曾經保持著淡如水的友誼，黃警司也不如首集那般剛正不阿，第二集出人意表地偷偷描繪了黃警司不為人知的陰沈面及面臨道德抉擇的為難時刻；至於老奸巨猾如韓琛者，竟也曾有著忠耿念舊而不願趕盡殺絕的良善本性。而劉建明在《無間道II》裡則是比較有趣的角色，他與劉嘉玲飾演的Mary有著伊迪帕斯（弒父戀母）情節式的曖昧關係，順便提供了他在首集最後殺了韓琛、與鄭秀文飾演的Mary結婚的重要解釋。至於陳道明飾演的沈澄，在第三集《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招牌名言：「就叫我影子吧」，配合沈澄在戲中曖昧模稜的身份疑慮，更透露出後九七時代裡，內地與香港的不確定政經關係。
從上述主要男性角色本質孱弱而虛幻的認同中，竟不約而同散發出濃厚的香港政治焦慮。他們一直搖擺不定，香港可以是其中任何一人，或含括他們全部。《無間道II》用1997年回歸的歷史時刻交織倪、韓兩大勢力的世代交替，又是一個有趣的例子。這不正是香港主權關係的縮影嗎？從傳統型的倪坤（封建時代的中國）到留洋的倪永孝（英國殖民時期），主權的遞嬗先是來自亂臣賊子的密謀暗殺。然而，英國人或其所象徵的西方價值，終究只是這場權力爭霸戰裡的過客。也因此聰明一世如倪永孝者，中了韓琛（外患）詭計後的方寸大亂，還遠不如發現自己被親手足（內憂）背叛時來得晴天霹靂。
短暫激情過後，主權終究要回到傳統勢力手中。《無間道II》的海報上是這麼說的：「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曾是忠臣，也是亂臣賊子的韓琛（中國人民共和國時期）的時代終於降臨！韓琛的接手，可以看做一種回歸，卻也是香港黑幫墮落的開始。
《無間道》首集之所以如此成功，井井有條而平行對稱的敘述方式絕對是關鍵之一。在開場快速地把故事前提交代清楚後，就是陳永仁（梁朝偉飾）與劉建明（劉德華飾）出警校後的第一次交手。那是一家音響店，他們的交手其實只是雲淡風清的寒暄，談的是音響，聽的是蔡琴的歌。
接下來是幾乎平行的警匪兩路描述。警方的剿匪計畫對比匪方的走私大計；陳永仁與心理醫師李心兒（陳慧琳飾）的淡淡情愫對照劉建明與Mary（鄭秀文飾）瀕臨崩潰的婚姻關係；黃警司（黃秋生飾）為護愛將慘死映照韓琛（曾志偉飾）遭愛將暗算…。極其明顯的是，陳永仁與黃警司的祕密會面總是約在光天化日的大廈頂樓或地勢開闊處，彷彿這樣會跟天國比較接近；劉建明每每向韓琛密報，卻必須在黑壓壓的戲院或其他幽閉地方。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戲院，有如一縷幽魂正在奈何橋上行走，只有密報結束，他才能重新見到陽光。黃警司的死是從高處往下墜落，韓琛的墳場則是空曠寂寥的地下停車場。如此刻意地以結構鋪陳及空間設計來暗示交叉臥底的表面與內心扞挌，只為堆砌首集收場前兩雄交會的劇力萬鈞。
這一次，陳永仁與劉建明徹底明白了對方的真實身份。雙方都是警察，也都是黑道。陳永仁的內在認同其實就是劉建明的外在身份，反之亦然。不過陳永仁的掙扎似乎沒劉建明來得難堪、來得人性化。劉建明一直在掙扎是不是該作好人，然而為了作「好」人，他必須犧牲其他人，把「壞」人該作的事情了結完畢。相較之下，陳永仁身為臥底的道德灰色地帶，在電影中定位略嫌模糊。也許陳永仁從踏出警校那一刻間，就贏得了銀幕前觀眾的同情。但是他自己呢？除了曾在第二集對黃警司表達臥底倦勤之意，說自己再過兩年都快可以當上尖沙嘴老大了，而透露出某種模糊的認同危機外，陳永仁這個角色在麥兆輝的劇本設定中似乎始終「堅持」得理所當然，總是氣定神閒地站在警察象徵的「正義」一方的。
至於安排劉建明及陳永仁兩方「家庭背景」的缺席，正是《無間道》國族隱喻的開始。如果把黑社會與警方看做雙方家庭，韓琛與黃警司象徵著替代性的父親角色，那從黑入白，從白而黑的游移不定，恰好襯托出雙方父權角色的堅不可破。不管被中國或英國統治，身為人家的殖民地，香港只能選擇左右游移…。
這層政治隱喻，在第二集發展得更壯闊繁複。《無間道II》放大了首集開場十分鐘那段被遺忘的時光，編導繼續維持首集的完美對稱形式，警察方面添加胡軍飾演的陸啟昌與黃警司搭配，黑幫部份則有劉嘉玲飾演韓琛的老婆Mary（與首集裡由鄭秀文飾演的劉建明之妻同名）助陣。這兩個新加入的角色，其實是比父權象徵的黃警司及韓琛在個性上更「純粹」的極端，他們既扮演著賢內助獻策收拾殘局的角色，也不時推搭檔一把好確立自己的價值與地位，而這兩方共同的敵人則是以倪永孝（吳鎮宇飾）為首的黑道家族。陸啟昌與Mary都死於倪永孝下令的暗殺行動，而這兩樁暗殺的效用，在於強化與穩固雙方的價值信仰。
即使情節接縫上難免會出現小漏洞，《無間道II》仍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港片續集，也是最具史詩氣勢的香港黑幫電影。歷經《風雲雄霸天下》及《中華英雄》的淬鍊，劉偉強已更懂得掌握觀眾情緒的訣竅；而麥兆輝的劇本決定了「家族」這個沈重的概念，將是本集的重心。儘管《無間道》首集根本和美國黑幫史詩片《教父》系列沾不上邊，《無間道II》卻毫不避諱地揭露自己對《教父》的孺慕之情，貪婪地汲取當年柯波拉與馬里歐普佐的優雅與豪邁，把這部續集電影撐得幾乎要營養過剩。《教父》裡的科里昂家族重然諾、照顧家族，強調成員的向心力，也許這層傳統價值與中華文化相似，所以水平移植到《無間道II》的倪家裡，居然一點也不顯得尷尬。當情緒飽滿的古典樂響起，劉偉強的鏡頭略嫌匠氣地從倪家的小朋友迅速移轉到倪永孝與其他幫派大哥的談話時，怎能不把他當成香港的麥可科里昂？從倪永孝一出場就在十分鐘內搞定事業危機，到那場以精彩交叉剪接敘述他如何剷除異己的高潮戲，無須指責劉、麥有掠人之美嫌疑，只該乖乖承認人家就是有天分，學得精巧抄得高明，把西式好萊塢優異完美地轉化為道地的香港情懷，把一盤西西里的血盟披薩拼裝出港式燒臘的氣味。
《無間道II》的開場，是正要執行Mary交付的任務的劉建明穿梭在舊日鬧區錯落的巷弄間，在一間標著「香港武術協會」的老宅前停下腳步，冷靜地殺掉正和老朋友演奏傳統樂曲的幫派老大倪坤——倪永孝的時代於焉來臨。以這場氣宇非凡的暗殺戲揭開續集的序幕，呼應著倪坤老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出來混的，始終都要還」，除了透露出釋然平靜的生死了悟，其實更哀悼著倪坤所象徵的「傳統」（老街、戲曲、老幫派作風）的猝死。
倪永孝是智慧型的罪犯，他的留洋背景、冷靜敏捷的洋派經營方式，在在與香港身為前英國殖民地的政經背景隱隱相繫。然而，因為倪永孝體內還是留著華人的血液，他一直強調的「家庭觀念」注定要成為他的致命傷。倪永孝看似老謀深算，其實對自己的認同還是混淆不堅定。他一心想與政治掛勾，是因為認定這道漂白手續可讓倪家從此改頭換面挺胸做人；他認定陳永仁骨子裡留著的倪家血液（即使是私生子），卻無奈地在死前摸到陳永仁身上的竊聽器，才終於明白自己所認定的「家人」，其實和同父異母的弟弟陳永仁所認定的並不是那麼一致。
陳永仁最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是「因為我是警察」。這句話壓榨了他對親情的渴望，因為他相信只要執行這句話，自己就有機會成為紮紮實實的「陳永仁」。他放棄倪家的血親呼喚，他永遠記得該怎麼像警界長官行禮，因為沒有了制服沒有了記錄之後，這是證明自己、證明陳永仁這號人物的唯一方式。
另外，《無間道II》有意無意地弱化處於天平兩端的韓琛與黃警司的「絕對」重量。《無間道II》的開場，就暗示了這兩位「父親」其實並非全然極善或極惡。一切原來都不是必然的，黃警司跟韓琛曾經保持著淡如水的友誼，黃警司也不如首集那般剛正不阿，第二集出人意表地偷偷描繪了黃警司不為人知的陰沈面及面臨道德抉擇的為難時刻；至於老奸巨猾如韓琛者，竟也曾有著忠耿念舊而不願趕盡殺絕的良善本性。而劉建明在《無間道II》裡則是比較有趣的角色，他與劉嘉玲飾演的Mary有著伊迪帕斯（弒父戀母）情節式的曖昧關係，順便提供了他在首集最後殺了韓琛、與鄭秀文飾演的Mary結婚的重要解釋。至於陳道明飾演的沈澄，在第三集《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招牌名言：「就叫我影子吧」，配合沈澄在戲中曖昧模稜的身份疑慮，更透露出後九七時代裡，內地與香港的不確定政經關係。
從上述主要男性角色本質孱弱而虛幻的認同中，竟不約而同散發出濃厚的香港政治焦慮。他們一直搖擺不定，香港可以是其中任何一人，或含括他們全部。《無間道II》用1997年回歸的歷史時刻交織倪、韓兩大勢力的世代交替，又是一個有趣的例子。這不正是香港主權關係的縮影嗎？從傳統型的倪坤（封建時代的中國）到留洋的倪永孝（英國殖民時期），主權的遞嬗先是來自亂臣賊子的密謀暗殺。然而，英國人或其所象徵的西方價值，終究只是這場權力爭霸戰裡的過客。也因此聰明一世如倪永孝者，中了韓琛（外患）詭計後的方寸大亂，還遠不如發現自己被親手足（內憂）背叛時來得晴天霹靂。
短暫激情過後，主權終究要回到傳統勢力手中。《無間道II》的海報上是這麼說的：「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曾是忠臣，也是亂臣賊子的韓琛（中國人民共和國時期）的時代終於降臨！韓琛的接手，可以看做一種回歸，卻也是香港黑幫墮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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