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法國新新浪潮,捧出三個充滿個人風格的作者型導演(李歐卡霍、尚賈克貝內與盧貝松),他們分別以《男孩遇見女孩》、《歌劇紅伶》及《最後決戰》向世界影壇宣示新法國電影的誕生。



儘管《壞痞子》、《新橋戀人》已成經典,三人中藝術成就最受推崇的卡霍卻隱遁了十多年,好不容易復出拍了《寶拉X》Pola X做為新世紀的獻禮,卻已失去了過往的爆發力。至於什麼碗糕場景都能經營得美不勝收的尚賈克貝內,九0年代初期的《IP5迷幻公路》還動人依舊,《過把癮就死》Mortel Transfert卻已煩悶無趣徒賣弄感官刺激了。以《霹靂煞》、《碧海藍天》轟動世界的盧貝松呢?他國際(好萊塢)化的速度幾乎讓影迷忘了他的法國人血統,近年改行製作B級好萊塢商業片後,導演生涯似乎也江郎才盡了。但是,很驚喜地,我竟在一位西班牙導演身上看到法國80年代新新浪潮創作精神的附體回魂,那就是~胡利歐麥丹Julio Medem!



胡利歐麥丹的《紅松鼠殺人事件》The Red Squirrel裡搞不清楚自己愛的究竟是誰的男主角Jota,儼然就是《壞痞子》裡的Danis(尤其《紅》片最後一個畫面絕對有向《壞痞子》致敬的嫌疑);而故事發生在海邊的《露西亞與慾樂園》Sex and Lucia,則與《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從片名、形式到文本都是對稱極了的一體兩面;《極地戀人》The Lovers of the Arctic Circle的兄妹戀情則與《溝渠明月》、《寶拉X》裡曖昧的亂倫關係遙相呼應;至於《人間昆蟲記》Tierra裡「我」與「另一個我」的對話,及《牛》Vacas的史詩格局,可真是遠遠超越八0年代新新浪潮作者們相較之下過於狹小的個人視野,直追六0年代新浪潮巨匠如高達、楚浮的波濤洶湧了。寫過影評、也參與過編劇、剪接的麥丹,也曾說過六0年代新浪潮的確啟蒙了他對電影的熱愛;但,約翰福特或奧森威爾斯等美國大師,同樣對他影響甚鉅。



其實,我已經和這位才華洋溢的導演錯身太多次。



1994年生平頭次朝聖金馬影展,金馬影展執委會就很難得地邀來麥丹的處女作《牛》及《紅松鼠殺人事件》,只可惜那時有眼不識泰山,儘管相隔幾年又邀來《人間昆蟲記》和《極地戀人》,也傳出了口碑,我還是對這個年輕導演懷抱著不信任的態度。直到2002年,在英國,我因緣際會看到了《極地戀人》。本以為是另一部如《愛在我心深處》Map of the Human Heart(文森華德導演)般展示極地風光的羅曼史電影…文本確實大同小異,分別在於導演說故事的技巧。沒想到醫科出身的麥丹會把電影拍得這麼感性,形式斑斕活潑卻又不忘記探觸人性深處最深沈的感動!我想克勞德賴盧許最精力旺盛最浪漫欷噓的作品也不過如此吧?



於是,我開始追逐麥丹的其他作品。



《紅松鼠殺人事件》講的是追憶遠去愛人的男子Jota因緣際會與失去記憶的女子Lisa發生戀曲的懸疑故事。當他們私奔到紅松鼠營地、當Lisa的情人瘋狂追至,真相即將大白…麥丹聰明地交錯秘密與謊言、精緻地放線佈局,讓影迷可以興奮地在每句台詞、每個畫面中追尋、思索他作品中的共通母題。令我激動的是,麥丹不僅有著法國六0年代新浪潮的創作力旺盛,我還在他作品中嗅到村上春樹式的荒蕪孤寂——他的《人間昆蟲記》,其實就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影像版變奏曲。名叫Angel的男子分裂成兩個自我,開始相互對話。性靈的自我(天使/Angel)愛上肉慾的Mari;實體上的自我(人/Man)傾心的則是能夠與自己的靈魂對話的Angela。分裂的人格、千變萬化的愛情,從宇宙到大地、從生到死…麥丹一方面如王家衛般自溺地演繹愛情的各樣態度,另一方面卻承襲了布紐爾以降的西班牙超現實美學,獨特而渾然天成地向世界影壇宣告屬於他的美學浪潮的來臨。



《牛》這部石破天驚的處女作(曾獲東京影展青年導演金獎)就更特別了,短短的九十分鐘橫跨三代,以庇里牛斯山區的保皇黨革命為背景,從十九世紀後半到二十世紀內戰,聚焦於兩個家庭的的恩怨情仇(相較類似題材的巴西電影《血濺豔陽天》Behind the Sun,本片更鞭辟入裡),麥丹天才地以「牛」(或者應該說從牛眼Vs人眼)的角度切入,企圖從中尋找某種神秘的共通性。



如果台灣能夠請到麥丹來拍痞子蔡的《7-11之戀》,我相信絕對浪漫得不同凡響,因為他交錯對話、變換敘事觀點的天分,在我心中真只能用「神乎奇技」來形容。《極地戀人》的開場其實就是結局,觀眾的情緒隨著Otto與Ana的輪流說故事而紛雜跳躍。至於《露西亞與慾樂園》就更奇妙了,麥丹巧妙地以後設手法交叉進行Lucia的現在式發展、她和男友Lorenzo的過去式回溯,及以Lorenzo的前女友Elena為主的平行故事線。所有的故事是這麼模稜兩可,莫非只是Lorenzo筆下的虛構事件?就如那美麗神奇的海灘,從此洞墜落,卻難以言喻地自彼洞浮起。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麥丹的作品永遠是沒有起點、也找不到終點或出口的迴圈,永遠是接合得天衣無縫的圓,永遠是被困在其中的迷宮。麥丹喜歡為故事裡的男男女女製造一組組的交錯與對照,那絕非幾何圖形般的對稱,而是麥丹以藝術家的瀟灑天馬行空地馳騁在天際、雪原、海底,然後唰地一聲——銀幕上可以是心臟的振動,也可以是瞳孔中依稀的情人身影…。



麥丹作品中的男人,總是處於憂傷、兩難的狀態,例如《紅松鼠殺人事件》的Jota是一位音樂創作者,一方面背負著對遠去戀人無法磨滅的愛意,同時又掩不住對謎樣女子Lisa的狂慾激情。到了《人間昆蟲記》,自我分裂的Angel從信念、人格到愛情都不斷在兩極間擺盪,唯有割捨,才能脫逃。相較之下,女性在麥丹的作品中則是以無比的堅韌性及偉大的愛意,豐盈男人的空虛。《牛》的兩個女人,既是大地,也是生命。《人間昆蟲記》則接續了《紅松鼠殺人事件》裡「女性才是最終贏家」的微妙提示,讓Angela和Mari果敢而自信地面對男人的愛情邀約。而《極地戀人》的Ana,即使有著好萊塢童話中為了愛情追到天涯海角的刻板堅毅性格,卻又蕩漾著歐陸電影裡主體性鮮明燦爛的特點。《露西亞與慾樂園》縱然以男性作家的角度來後設書寫,兩個男人卻好似三個女人的附屬品,為了她們而活著…對於女人,他們的「性徵」似乎總勝過精神上的貢獻。



除了畫面可觀,麥丹的電影永遠不乏帥哥美女。Carmelo Gomez 和Emma Suarez幾乎是麥丹的御用銀幕情侶,而他倆也不負重望地在麥丹的前幾部作品中放射出一股飄忽、神秘難解卻又充滿著磁鐵般無法抗拒的吸引力的能量。Carmelo Gomez先是在《牛》裡分飾懦弱多情的祖孫三代,然後難得地在《紅松鼠殺人事件》裡演出歇斯底里的狂情暴徒。但是到了《人間昆蟲記》,他驚人地分裂成兩個「自我」:一個溫柔纖細,另一個激情肉慾。相較之下,Emma Suarez倒成了勇敢說愛的西班牙女性代言人,其角色性格甚至在麥丹最新幾部作品(她未參與演出)的女性角色裡透露出精神上的一貫性。



如果說對麥丹還有什麼要挑剔或期許的,應該是結局吧?那向來謎樣又過度簡化的謝幕方式,雖讓整個故事饒富象徵,卻也洩露出麥丹力有未逮之處。愛的救贖也好,生命的出口也罷,性、愛與死亡,也許不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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