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逃殺》&《大逃殺II:決戰天堂》Battle Royale II: Requiem



如果說《最後勝利》是對美國惡質影像文化的徹底嘲諷;《大逃殺》就是象徵「舊日」大和精神(二次大戰殘留的榮光?)的老導演深作欣二(本片由他兒子深作健太擔任編劇,改編自高見廣春1997年的暢銷小說)對新一代大和民族進行的一場精神訓話、一則身處無政府狀態(演變成軍事獨裁)的未來日本國族寓言…。我想,深作老導演是想藉此對當今日本年輕人的速食文化性格提出批判吧!該片當年上映時,還因故事太具爭議性而差點遭國會禁映,搞得深作欣二還得上公聽會為自己的作品辯駁。在唇槍舌劍的記者會上,挑樑主演的北野武乾脆酷酷的譏諷起毫不留情的媒體記者…「有些人就是天生陽痿,你講什麼他都硬不起來……」。



《大逃殺》裡的漫畫式思維及眾多年輕角色言行的幼稚可笑,初看只覺不可思議,甚至無法接受那群少年臨死前還懺悔似地吐出:「我們原來錯了…」之類的稚幼遺言。但再仔細想想,我們也許一直都是這麼無知,所以這個社會才會變得如此殘酷,而電影裡所有近乎顢頇的天真,其實也算是對惡質文化的批判?於是,說是我想像力過度豐富也好,我凝視這四十三條生命(包括老師)的隕落,竟發現「愛」與「恨」,就是他們墓誌銘的主題;而「恨」,其實脫胎自「愛」…。以肉體為武器的相馬光子(柴崎幸)及殺人為樂的桐山和雄(安藤正信),是無愛無恨的男女代表—一個單純地因為不想死、不想輸而殺人;另一個則冷酷地把自己當做角色扮演遊戲裡的殺人機器來操作…。這讓我想到HBO的電視電影《納粹大屠殺》(Conspiracy),片尾透過由肯尼斯布萊納飾演的德國軍官之口,說了一個小故事:「當一個人失去了愛,也失去了恨的時候,他的人生就完蛋了……」。



以跑步女孩千草貴子(栗山千明)為主的曲折四角戀同樣讓我感懷很久:是怎麼樣的愛,可以讓自己毫無怨言地為自己心愛的人而死?是多大程度的愛,可以讓深愛自己的人為自己犧牲性命?而又是怎麼樣的恨與懼,讓自己狠下心來殺死深愛自己的人?至此,無論有意無意,那兩個不約而同殺了深愛自己的男生的兩個女孩,與看似無愛無恨的相馬光子,又有何差別?



更有趣的是,那群看似團結的燈塔女人幫裡頭,終究有透明的分化因子逐漸發酵;而看似無動於衷的老師(北野武)心裡頭,其實潛藏著不為人知的寂寞;心懷難解之謎的上屆冠軍(山本太郎),在臨終之際總算參透死去愛人嚥氣前的那抹微笑……。如果要我解讀(毒),我寧可看做女孩以自己的死成全男孩的生,以自己的主動求死換取男孩被動的射殺(逼男孩反射性地殺她)。



「我們原本可以一起逃出去的,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生命像一場遊戲,聯考也像一場遊戲,出社會後職場的爾虞我詐還是一場遊戲。於是,在《大逃殺》的年輕演員稍嫌平板的演出裡,我悲哀地、投射性地把自己塞入那波淘洶湧、絕不風平浪靜的生命間隙裡。





《大逃殺》曾以《生存遊戲》的譯名在2001年的金馬國際觀摩展映演過(然後拖到2005年夏天,才終於在台灣院線上映);2002年,《大逃殺》的無限商機引出了拍攝續篇的機會(哪還管血腥暴力文本激起的爭議),深作欣二老導演在拍攝途中宣布他罹癌的消息,但同時也表示自己能執導演筒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2003年初,銀幕上的生存遊戲還未停歇,深作欣二卻終於走到自己生命的盡頭。續集最後由其子深作健太收尾,2003暑假,《大逃殺II:決戰天堂》在日本盛大推出(台灣則拖到2006年一月才上映)。



如果說《大逃殺》裡六親不認的廝殺,其實是深作欣二對資本社會與升學主義制度最戲劇性的控訴;那《大逃殺II:決戰天堂》顯然懷抱著野心,繼續申論這個永不止歇的主題。秋也贏了第一回合後,認清了體制的殘酷,卻拒絕接受,選擇「以暴制暴」的方法,向大人世界正式宣戰。於是,他和好幾個心懷悔恨的前屆BR冠軍結盟對抗政府。面對軍方(國家、父權機制)派遣的獵殺隊(同儕),秋也只能消極地維繫他的衛冕者寶座,這不正象徵著我們贏了入學考試之後,還有第二場、第三場考試…畢業後的戰場換成職場、再來是婚姻、是人生……因為——我們還活著。



深作欣二曾經很匠氣卻也動人地在首集中努力經營一股「生命縱使絕望殘酷,卻從不改其純良」的童話氛圍,藉以和BR法的慘無人道作出鮮明的對比。在第二集中,同儕間的生死格鬥源自不同世代與不同價值的扞挌,雙方在洞悉真相後的因愛而化解仇恨,甚至結盟,同樣也閃爍出人性的光華。



還是有一班倒楣的學生;還是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暴力老師;還是以一場班級旅揭開序幕;大家還是被迫戴上項圈全副武裝執行「新世紀反恐特殊法BRII」;還是有禁區;依舊以震耳欲聾的古典樂與溫婉祥和的鋼琴曲極具對比地挑動觀眾的脈搏…。依照規定,男女兩人為一組執行任務(獵殺秋也一夥人),和上次不同的是,只要有一人死亡,另一人頸上的電控項圈也會隨即爆炸。依照公式,當然也會有個倒楣鬼被拿來殺雞儆猴。這一次,開場就意有所指地安排其中一位學生拒絕服從BRII,他堅持要當「輸家」,而下場就是「未戰先死」。升學主義會成為吞噬人性的妖獸嗎?因為它,我們團聚在一起;卻也因為它,我們失去了彼此。而選擇「抗拒它」,我們只有被體制殲滅!



很可惜地,《大逃殺II:決戰天堂》的精彩到此結束。



從BRII任務正式開始的一場慘烈搶灘,觀眾絕對會明白深作欣二是有著把自己的謝世之作拍成日本版《搶救雷恩大兵》的企圖的。大量使用手提攝影機、血漿四散的斷肢殘臂,到中後段的住民地守衛戰,甚至也來上一場託孤戲……最後則以《虎豹小霸王》的經典停格畫面製造雋永的深刻印象。



深作欣二在拍攝本片時已病入膏肓,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其子深作健太(本片編劇)才是這一集的真正靈魂人物。是否因為兒子功力不足,導致本片形同強弩之末,而落得一身血肉模糊?七原秋也在片中有一句經典台詞「一旦對準了就開槍,所謂的生存下來指的就是這個」。深作健太在場面調度上也許不差,但卻因為無法「對準」,而在創作態度上缺乏首集的寬厚,沈溺於大格局的械鬥與各式各樣(從人到標的物)的爆破奇觀。首集採取一樁一樁的個別事件來描寫每個學生的人格差異,因此我們有機會好好觀察以千草貴子為重心的荒謬愛情事件、有機會悲憫相馬光子的冷酷陰狠、更對那群燈塔女孩的各懷鬼胎印象深刻。也許是為了和首集作出區隔,續集的雙雙對對消去法,只能一再強調在搭檔死後,剩下的另一個組員面對即將爆裂的項圈的驚駭莫名,再諷刺一下周遭朋友各掃門前雪的心態…頂多如此了。



片中真正獲編導青睞的角色,是由在影壇漸受矚目的忍成修吾(本文附圖裡的金毛男)飾演的青井拓馬。如果有看過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應該會對他在片中傳遞的那股驚人卻逐漸失控的轉折印象深刻。可惜他在本片中似乎只會憤怒地大聲咆哮,卻缺乏首集任何一個精彩角色內心傷痕烙印在銀幕上的深度,結果只是一隻精力過剩亂吠叫的瘋狗罷了。相對於他的過「熱」,由前田愛飾演的北野詩織則是冷得稍嫌無趣。是的,前田愛就是首集的女主角前田亞季真實生活裡的姊姊,她同時在首集裡以聲音演出,客串北野武電話中的冷漠女兒。這集總算順理成章地被扶正為報父仇心切的美少女戰士,話不求多,拼命拿著槍掃射來掃射去。另一個新登場的重要人物,是由竹內力飾演的體育老師。他有著卡通般誇飾乖張的肢體語言,卻缺乏上一集的北野武那肅穆凜冽表情下曖昧父女心結的複雜度。另外,北野武特別客串了一場戲來強調這個角色生前和女兒的難以溝通;老牌女星三田佳子則客串那位拋棄拓馬的狠心媽媽。很可惜這兩段由大明星負責的關鍵三分鐘回憶,因為安插得矯作刻意,完全失去了首集裡北野武的畫完成後,所噴射出的高潮溫度。



也許是受911事件的影響,這集的恐怖事件被國際化。隱射紐約世貿大樓倒塌的類似災難爆破畫面層出不窮,尋仇的學生與七原秋也為首的恐怖份子間,更彷彿是小學教科書裡的美國(因恐怖行動喪失親人的學生、老師)VS伊拉克(七原秋也等恐怖份子)敵對關係。老奸巨猾的津川雅彥特別客串內閣總理,他和七原秋也(弔詭的是,秋也必須以暴力求取和平)各自的戰前演說彷彿可以把小布希與海珊(或賓拉登)對號入座,而竹內力飾演的體育老師的那股憤怒,則直接點破本片對美國,或說所謂虛無的「世界秩序」的訕笑。於是我明白本片為什麼遠赴阿富汗難民營取經,以紀錄片方式紀錄孩童純真的笑靨,甚至企圖重塑中東桃花源似的寧靜祥和。



可惜呀可惜,《大逃殺II:決戰天堂》只能顢頇鄉愿卻自以為高明而暗自欣喜(卻粗糙)地偷渡大和民族對美利堅帝國的輕巧諷刺、對「世界和平」人類美善(只存在於中東)的真心追求。不俗的創意被過大的野心與童稚的思考給糟蹋,當最後異乎尋常的美麗出現時,當片尾前田亞季等若干美少女換上不倫不類的民俗服裝時,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等「超現實童話」應該只存在於「人性」罕至的電子遊戲裡吧。



戰爭永無止境,秋也與典子只有學《銀翼殺手》駛向虛無未知的遠方。旅程一直繼續,生命也在繼續。如果商機也還繼續著,《大逃殺III》的籌備計畫也許也就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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