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幾年前服兵役時,因為新訓過得太爽,一到步校接受軍官訓練,差點頂不住「尚稱嚴格」的課程,大夥兒頓時間哀嚎聲四起。一位教官當時說的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人啊,總是耽溺、總是留戀著上個階段的美好事物」。其實當時只想趕快撐過那委實無趣的六個月,一心想著下部隊當官後情勢應該會好轉。到了受訓的第五個月,因為已經完全習慣步校的節奏,體內忽然開始流動著依依不捨的熱流,對即將報到的部隊忐忑不安起來。這時,忽然想起來近半年前教官的那句話。等到真正在馬祖莒光島落腳,被黑心連長狠很玩了三個月後,步校的「辛苦」忽然在腦海中神采飛揚起來;一年多後退伍,在家閒來無事準備托福出國的日子裡,莒光島的阿信生活剎那間竟苦中帶甜地在心中漾開。難道「回憶」真的是滲著溫暖的魔法糖粉嗎?



以上的個人回憶,跟以下談的兩部電影其實是毫不相干的。但是教官那句「留戀著上階段的美好事物」,倒常常莫名其妙地在我腦海中回響起來。看這兩部電影時,我彷彿又聽到教官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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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電影在新浪潮之後有多少年沒這麼風光了?去年因為《悄悄告訴她》的缺席,讓德國以《何處是我家》拿到一座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今年倘若真的幹掉加拿大的《野蠻的入侵》,《再見列寧》豈不讓德國風光連莊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巧合的是,《何處是我家》和《再見列寧》竟不約而同飄散著德國的政治氣息;巧合的是,它們非但不嚴肅沉悶,反而力求輕盈感性,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談論國族邊界與文化認同,抒發對於舊日的無限緬懷與對明日的焦躁不安……嬌小的格局竟有能耐輻射出史詩般的能量。



生命中的一切,值得我們回味追憶再三的,究竟有多少?而那或多或少,是否只是我們對今日的徬徨不滿的海市蜃樓?





˙《何處是我家》Nowhere in Africa

《何處是我家》恰可跟《分道不揚鑣》、《戰地琴人》兩部講戰時猶太人處境的電影作個對照,甚至再加上海吉斯瓦尼葉的《東方‧西方》會更有趣。海吉斯瓦尼葉不改初衷的浪漫,讓《東方‧西方》終究停留在羅曼史格局,國族、認同等嚴肅政治議題,淪為掏空角色情緒的工具;相形之下,《何處是我家》的驚人,除了導演卡洛琳林克真誠地挖掘出人性應有的厚度,並成功把遼闊非洲的荒原美景拉出史詩般的壯麗意境,最重要的還是她巧妙利用一家三口看待「移民」、「逃難」的方式,對宗教信仰、文化認同(Cultural Identity)、國族(Nationalism)、界線(Border)等磅礡議題作出辯證。



父親一直都是洞悉時事的投機份子,他永遠知道該在什麼時後作什麼樣的決定。他可以忍受屈辱,也願意等待機會。因此最後驅使他決意重返德國的,絕不只是他滿聲嚷嚷的「國家現在需要我」的內心衝動。女兒則是天生的適應者,無論到哪裡都可以習以為家,全心接納、交流相互的文化與人性情感(甚至跨及動物草木)。母親(由《艾美與賈各》的茱麗安寇兒飾演,她顯然成了轉變中的徬徨小婦人的最佳代言人)則是電影裡最精彩、也最富浪漫情懷的角色。從一開始的百般不願(貪戀著上階段的華美物質生活,對黑人廚師頤指氣使)到逐漸適應(甚至可以為了這個「新身份認同」而委身求全),然後提煉出一份個體的、女性的自覺。她可以自然地要求黑人廚師幫她剪髮,也終於愉悅地參加部落的祭典,那絕不只是《遠離非洲》裡那種裹著糖衣的白人觀點的認同。



《何處是我家》是關於一個猶太家庭因大戰而避難非洲的小故事,沒有烽火連天的戰亂場景、缺乏呼天搶地的激情時刻,所有關於政治的聲嘶力竭成為往來家書或閒談間的三言兩語,所有戰役都只是個體心靈的內在波紋。關於猶太的(這對夫婦並沒有堅定的猶太信仰)、日耳曼的、非洲黑人的、英國殖民的、人性間的差異與認同,其實都源自,也將流向普世皆然的人性情感。就如同那片堅韌紮根牢固不畏蝗災的玉米田,就如同賣香蕉女人那抹憨樸的笑靨,就如同遼闊的撒哈拉沙漠,永遠烙在心頭一方。





˙《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

歐洲似乎每年多少會推出一部橫掃歐洲,接下來也多半會在來年奧斯卡頗有斬獲的電影。從《脫線舞男》、《美麗人生》、《我的母親》到《愛蜜莉的異想世界》,證明這類電影不唱高調,淺顯動人的通俗悲喜劇背景的受青睞程度,而歐洲影藝學院獎則可說是在每年年底為這類「歐洲大眾電影」認證背書的重要影展機制。



《再見列寧》跟中國《幸福時光》、美國《善意的謊言》及義大利《美麗人生》一樣,都是關於白色謊言的故事。有著類似的環環相扣謊言,同樣堆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見列寧》其實格局更大,也拉出其他類似電影裡無緣描繪的尖銳政治觀察。《再見列寧》不但票房延燒,戲外更吹動一股GDR(German Democratic Republic)懷舊風,東德時期的過時產物成了時尚符碼,甚至還要規劃主題樂園。如果東德熱和電影中Alex在空中構築想像的東德樓閣,拼命追逐舊日細瑣的情感上的不得不,今日的懷舊風透露的,除了懷舊情懷,除了新人類的好奇跟流行,是否代表著資本主義終究張牙舞爪地吞噬、消費掉共產主義在德國的最後一點剩餘價值?



我終於清楚,《再見列寧》電影中那位投奔西德的父親、苦守寒窯的母親、甚至艾力克童年的偶像(德國第一位太空人),都可以是政治上的投射與假想。柏林圍牆倒塌之際,二十多年來在Alex腦海中早根深蒂固的空中樓閣也開始動搖。他異想天開地企圖重建母親回憶中的舊日東德,既是身為人子的孝行,更是沉溺於抵抗所有幻滅的開始,拒絕成長必然面對的現實苦痛。鄉間的告白讓真相接二連三地蹦躍出歷史窗口,父親的西奔、母親的堅持及昔日太空先鋒的淒涼,在在推翻了Alex的既定認知與以為永遠不變的信仰。最令我難忘的是在漢堡王工作的姊姊,竟只能對闊別二十年的父親說「謝謝您選擇漢堡王,祝您用餐愉快!」,原來無論國家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都有可能既壓抑現實殘酷的經濟競爭,更禁錮人性情感的真誠流露。東德女兒在統一後必須向叛逃西德的父親道謝,而逼她不得不這麼做的,原來是漢堡王,一個標準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機制。於是,《再見列寧》說的,不再單純是兩德統一後對失業率、對東德的擁抱資本制度、對種種「新現象」的不適與無能為力;它要說的,是更深一層的對於某種「信仰」的眷念與哀悼,企圖以狂想曲形式荒謬地堆積出一股永恆,卻身不由己……。



東德遭資本主義入侵,西方流行文化符碼商標排山倒海而來,母親的病褟因而意外成為「年邁」鄰居緬懷舊日的美麗天地;「年輕」一輩有如Alex者對失業、匯兌等問題感到不滿,而母親教過的小學生則滿心以為在老師面前圍上領巾唱個歌就有機會賺零用錢。這何嘗不是即使時代交錯,價值觀也永遠不可能「絕對」的絕佳諷刺?這個「絕對價值觀」的疑問,其實可以在母親身上找出所有的解答。她支持備受共黨打壓的丈夫西奔,卻無法冒著和子女分離的危險貿然申請出國;她可以在接下來的十餘年裡獻身黨國只因為認定這樣是保護子女的最好方式。所有看似堅定的信仰,其實還是寄託在身為女人、身為母親的本能情感之上。她終究隱隱約約明瞭了變天的事實,再來是奇蹟般與丈夫重聚、欣慰地享用兒子精心籌備的最後謊言……她「選擇」相信了嗎?如同護士女友對Alex說的:「我跟她說的那些話,現在還重要嗎?」。她選擇的,不就只是全家人終於有團聚的一刻?當結尾呼應似地再度出現了火箭煙火(當時兩德『同時』禁止放煙火),埋在裡頭的正是信仰「務實」的母親的骨灰。當火箭煙火奔向遠方,隨之灑落的點點璀璨似乎在黯黑的夜空中標示出除了東方、西方之外的第三條路。那也許是大和解的開始;也許是搭乘人類情感的太空號,終於在浩瀚的銀河中發現畢生追求的希望之星,一個比地球更美的應許之地。



在Alex獻給母親的最後一卷「偽造新聞」中,西德人瘋狂地東向移民、童年偶像成了總統,已不再只是為了讓母親含笑九泉,其實更重要的是成全了自己的鄉愁與白日夢想(影片一開始播放著甜蜜溫暖充滿希望的家庭錄影帶,緊接著卻剪入成年後Alex不甚了了的「成就」)。從這點來看,《再見列寧》恰可與籠罩在惡意謊言的《地下社會》(想想阿黑父子初次重返人間時的驚駭興奮)互為對照。另外,德國女導演瑪格麗特馮卓塔的《承諾》以一則通俗羅曼史來包裝兩德分離引發的種種議題。片中身在東德的男主角為了安撫天真的小女兒,莫可奈何只能「企圖寫史」,或者說「我,就是歷史」的那份時不我與和莫可奈何,同樣令人炫然欲涕。如果把這幾部片中「寫史造史」的創作者以後設角度往外拉,我甚至注意到《再見列寧》和《地下社會》都和導演、片場、影像息息相關。所以,這是否也可以解讀成,所有的影像工作者在製造影像滿足觀眾的同時,其實也是在自我治療、實踐自己曾許下的願望;而身為觀眾的我們,則在電光幻影間尋求與選擇我們所願意相信的?



《再見列寧》無意經營史詩格局,但文本延伸出的政治寓言想像卻無比豐厚。它當然通俗,卻絕對不流俗。沃夫崗貝克沒有羅伯托貝尼尼在《美麗人生》裡偶而的粗糙不均等,亦無《善意的謊言》拿肉麻當有趣。好些神來之筆更是美妙地豐盈了整部電影的生命。當空中的直昇機吊著即將被丟棄的巨大列寧雕像,那股時空交錯的超現實突兀感,竟蕩漾出費里尼或安哲羅普洛斯式的感動。而父子的動人相認戲,沃夫岡貝克則高明地省卻涕淚縱橫的難堪,以幾個簡單的寒暄及電視上正播出的太空卡通(太空=夢想)來點出西德之於東德的可望卻遙不可及。當父親終於跨越藩籬來到母親病榻前,那倒塌的圍牆與升空的太空人似乎有近在咫尺的恍然。這裡與那裡,地球與宇宙、東方與西方,再也不需要界線。或許,過氣太空人在計程車上對Alex說的那句話,可以成為《再見列寧》的註腳──「那裡很美,但離家很遠」。那裡,是太空,是父親所居的西德,是Alex心中的東德,是母親心中期盼全家團聚的烏托邦,也是隨著煙火升空後的燦爛。



比較可惜的是楊提爾森的配樂,小部份原封不動地移植自《愛蜜莉的異想世界》已屬不當,滿溢的琴音更有如失速列車般強迫觀眾非得被感動不可。活像在東德的樸素小公寓裡貼上一張過份華美的壁紙,美則美矣,卻毫不搭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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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部政治電影,當然會引發過度的政治聯想。其實,我真的覺得台灣歷經半世紀的民主改革之路也有潛力發展出類似的故事。當初為了躲避日本殖民或共產黨(甚至是國民黨)的統治,兩岸三地一定也有不少家庭舉家移民到其他洲陸,種種戲劇性遭遇搬上銀幕應該頗有可觀之處。此外,國民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接收台灣,老一輩的還在懷念日據時代,新一代的則可能因228事件或白色恐怖惹禍上身,那些矛盾的認同與鄉愁,似乎很少有機會在台製戲劇中出現。如果妙想天開地回到白色恐怖時期,讓老百姓開始對一種信仰產生質疑,對上一階段美好事物的眷念急速堆積,對未曾發生的心生幻象……也許會是很有潛力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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