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75年的《吊人岩的野餐》開始,澳洲導演彼得威爾就向影迷宣示了他對「原始」與「文明」的不間斷的熱情與永遠的質疑。後續的《最後浪潮》及《加利波利戰役》,表面上是法庭懸疑片/軍教片,彼得威爾卻不放棄從中挖掘人性內在精神與自然環境所引發的對立衝突,尤其後者那與生俱來的神秘吸引力。《加利波利戰役》的成功,讓他獲得好萊塢的支持,拍出印尼政治驚悚劇《危險年代》及《蚊子海岸》、《證人》兩部精緻地探討現代文明對「傳統」所帶來的衝擊的人文作品。而《春風化雨》這部啟發了許多熱血青年(包括我自己)的小品,則成為認可彼得威爾詩樣的人文關懷的結業證書。九0年代以降,從甜膩如日劇的《綠卡》、討論災後餘生的《劫後生死戀》、到深刻思考真人電視秀的《楚門的世界》,縱使題材不同,彼得威爾對人性的觀察細膩如昔;對人性情感與自然(帶著神秘色彩的)、土地、周遭環境的互動如昔;對個體生命在龐大體制下掙扎奮鬥的悲憫,依舊如昔。



聚集了Miramax、福斯及環球三大電影公司,耗資超過一億三千萬美金,彼得威爾的新片《怒海爭峰:極地征伐》曾經讓影迷如我捏了一把冷汗,就怕這是另一部《天國之門》或《水世界》。相隔二十年,威爾的反戰衝勁不復當年,對故鄉的熱血情懷則大逆轉為對曾經是澳洲殖民母國的大英帝國的忠貞。仍有海、仍有船、仍有士兵,敵人從德國變成了法國,立場從反戰到主戰,威爾的觀點與素來的人文關懷還存在著嗎?還好,我所有的忐忑不安與疑惑,都在戲院裡得到安全而舒緩的解答。對我而言,《怒海爭峰:極地征伐》是一部更貴、更長、更精緻的《加利波利戰役》。



源於商業考量,電影版《怒海爭峰:極地征伐》把原著小說裡的時代(1812)提前一些些(1805),好讓拿破崙成為順理成章的壞蛋。電影始於一場天搖地動的海戰(很多人難免把它和《搶救雷恩大兵》相比,批評《怒》片並未玩出新花樣),首先,讓我驚訝的是,威爾居然如此嫻熟大場面調度(當然也是順便向片商交代錢都花到哪裡去了)。此外,由於對英國Portsmouth History Dockyard展示的「勝利號HMS Victory」古董軍艦還記憶猶新,沒想到相隔半年的光景我竟機會在大銀幕上見證傳說中海權時代的船堅砲利,即使明知只是作戲,還是折服本片美術設計方面對諸多歷史細節的考究。



開場的海戰已讓「驚奇號」疲累不堪,由羅素克洛飾演恪守軍令的艦長奧布瑞,卻還意孤行要去圍堵更強大的法國「地獄號」,這股執拗究竟是軍人的剛毅本色作祟,還是出自帝國思想的莫名榮耀?他和好友,也就是擔任隨船軍醫的馬杜林,閒暇時會合奏大小提琴自娛(羅素拉小提琴的架勢不錯,顯然真有下過一番苦心)。而他倆在理念上三番兩次的爭執,成為貫穿《怒》片的主要議題(羅素克洛與保羅貝塔尼幾乎無從挑剔的演出)。如果單就屬下與長官之間對「命令」的詮釋與爭執(關於Principle的彈性與衡量角度)來看,《怒》片承襲了《獵殺紅色十月》、《赤色風暴》及《哈里遜福特之K19》裡陽剛味厚重的劍拔弩張。到底該轉向返航抑或遂行任務?奧布瑞在片中說過「兩惡相交,權衡取其輕」的格言,因此他必須以軍令為重,揮淚放棄搭救部屬、無視「驚奇號」千瘡百孔的不佳狀況而死命追蹤敵艦。而命運多舛的「驚奇號」,儘管勉強從開場的戰役中退身,天災人禍卻接踵而至,服兵役時當過排長班長等指揮者的人想必會格外憐憫那位不受船員愛戴的見習副手角色(關於他的鬼影幢幢謠言,讓我想到《鬼潛艇》),可惜描述他悲劇性地自我終結那場戲,力道弱了些,沒能多加描述其他長官部屬對這樁意外的反應。



如果要再引伸下去,我喜歡把奧布瑞艦長看成職業軍人,隨船醫官馬杜林則是義務役軍官(所以沒事大多在唸書),短命的見習副手是很菜的班長…,然後,整個價值觀與自我肯定的意義就明顯起來了。我們究竟是在為國家服「不得不」的兵役,或只是趁機想證明自己的信念與能耐?用慘烈的犧牲來換取微不足道,甚至「看似」無法達成的任務,意義又何在?從《搶救雷恩大兵》到《哈里遜福特之K19》,Priniciple/Mission在軍中世界一直是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一件事。彼得威爾已在二十年前的《加利波利戰役》中質疑過同樣一件事,可喜的是他並沒有被今天的大預算沖昏頭,把皇家海軍對大英帝國的效忠「神話」成灑狗血的愚忠愚勇,他放棄販賣廉價熱血沸騰的大好時機,高明地把Master、Commander和其餘Crews的處境與反應,帶入更細節、更寫實的溫厚觀察裡。



當然,本片不只是關於奧布瑞與馬杜林之間的故事,也是關於男人、男孩間的信任與依賴。也許在情感上的素描沒有《加利波利戰役》來得濃烈,但威爾的細膩與敏感仍舊處處可見。這可能只是重傷的馬杜林望向奧布瑞時換來的一個淺淺微笑;也可能來自幾個出身上流社會的少年見習軍官(飾演Blakeney的少年尤其搶眼)間看似幼稚的承諾。船艦封閉的空間特性往往更容易擠壓出人性的脆弱與真誠,從《獵殺紅色十月》、《巨浪》到去年的《哈里遜福特之K19》,無論天災肆虐抑或敵軍黯影迷蹤的威脅,都不比鬱積在有限空間裡即將飽和的人性描繪來得扣人心弦。



我想我一口咬定《加利波利戰役》之於《怒海爭峰:極地征伐》的意義,其實是有跡可尋的。本片攝影師Russell Boyd(請參見附圖右,左為彼得威爾)同時也是彼得威爾在澳洲新浪潮時期(兩人從《吊人岩的野餐》開始合作,直到《危險年代》為止。Russell Boyd其他作品包括梅爾吉伯遜主演的《今生有約》等)的最佳拍檔,可惜自從威爾赴好萊塢發展後兩人就沒機會再合作。距離《加》片推出後22年,兩人再度攜手拍攝一部有海有船的軍教片,威爾除了繼續他的人文關懷,也在《怒》片中重現他澳洲新浪潮時期對「原始」「自然」與「神秘」的詩意素描功力。可不是?瞧瞧Russell Boyd鏡頭下的南美,那神妙美景與深情凝視的動植物百態,是不是與《加利波利戰役》裡澳洲的鹽湖荒漠有著相同的靈魂氣度?而短暫的小島假期帶給船員的片刻歡愉與隨之而來的殊死戰,和《加》片描述戰壕內外的生死糾結又是如此類似。花了一億三千萬美金重現海權世紀,更貴、更長、更史詩的《怒海爭峰:極地征伐》也許稀釋了曾經濃郁的私人情懷,彼得威爾的創作理想從沒被驚濤駭浪所淹沒,他二十年來的堅持,總算美夢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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