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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夏末,我兩年來第一次回到台灣,在高雄電影圖書館承辦的「今年夏天刮台風」影展裡,意外發現幾位台灣導演也拍出了道地口味的「拼圖電影」。



由於《7-11之戀》拼得肝腸寸斷,在此略過不提。



(一)《夢幻部落》Somewhere Over the Dreamland, 2002

鄭文堂之前幾部電視作品我都不是很喜歡,覺得《濁水溪的契約》跟《浮華淡水》等都很做作。不過《夢幻部落》委實令我大大驚豔,雖然說故事女孩瑄瑄的一廂情願還是讓我頭皮發麻,但瑕不掩瑜。我甚至敢斷言,《夢幻部落》絕對名列千禧年以後最重要的本土電影之一!



《夢幻部落》是一部三段式電影,藉由失意的中年泰雅族男人瓦旦、在電交中心睡覺的孤獨少年小莫(莫子儀飾演),及對著電交對象說故事的奇怪女孩瑄瑄三人,在奇異的當代台灣城市裡,或許擦身而過,或許因為科技文明而相互尋求慰藉。他們在孤獨與寂寞間尋求自我滿足,唱著原住民的悲歌,學習日文、打莫名其妙的電話……。瓦旦朝夕思慕的,是多年前和情人里夢在山上的忘憂歲月,他願意為她變成溪中的一尾魚,只為長棲她腳畔;小莫日思月想的,是學好日文,一旦在日本尋獲拋棄他的母親,可以用流利的日文羞辱她;里夢的女兒瑄瑄一方面有滿腔對於愛情的不解與鬱悶即將一觸即發、一方面對同事的落花好意卻是流水無情…。我特別喜歡瓦旦那一段,把原住民與泰勞並置,把過去的馳騁青春與今日的頹唐蕭條相映照。而串連兩極的——是拍著翅膀來自夢之國度的天使,是記憶中/想像中烏托邦似的風中小米田。



在這個寂寞城市裡,他們尋求最不可能的天降神蹟,然後,他們彷彿被一股磁力吸住,毫無抗拒地朝向自然、朝向自己心中那隱隱在風中吹動的小米田——走去。如果,《夢幻部落》只是一部台灣版的奇士勞斯基電影,我不會這麼大驚小怪。令人驚喜的是,導演以真誠的關懷把焦點凝聚在台灣的原住民身上,以原住民特有的魔幻寫實及神話色彩妝點,配上不勞尤幹動人的音符及攝影,為原住民吶喊生命的尊嚴。





(二)《命帶追逐》Mirror Image, 2000

侯孝賢的子弟兵蕭雅全所拍的《命帶追逐》在幾年前就跌破眼鏡地得到台北電影節商業類首獎的肯定,卻一直得等到師傅經營的光點台北開張,才有機會在大銀幕上作正式的商業放映。



也許有人覺得《命帶追逐》的過度自溺與第一人稱旁白,明顯抄自王家衛電影或黃色司迪麥廣告之類的後現代拼貼風格。尤其那喧賓奪主的配樂、張牙舞爪的美術設計、極度刻意的廣角、魚眼攝影…實在無法不讓人懷疑蕭雅全的原創性。但在我看來,這部由新新人類來拍攝新新人類的電影,仍是一部不失有趣的「拼圖電影」。



首先,電腦男因為父親中風的關係必須照顧整天的店,而那是一間散發著腐朽味道、古意盎然的當鋪!這位電腦男有一位因為上網認識的護士女友(新生代偶像劇女星范筱芃飾演古靈精怪的小護士非常討喜),過了一會兒我們才會知道他們其實早在交往前就認識了。護士女三不五時就來陪電腦男顧店,形形色色的往來客戶透過第一人稱的描述及電腦男種種怪雞白爛舉動,實在是妙趣橫生,而這群客戶中,又以謎樣的黑衣女(她在片中名叫「曉得了」)最讓人印象深刻。然後,電腦男和黑衣女開始發生合作關係,這層關係就像細菌一樣,逐漸向外感染……。



蕭雅全搞怪地不停在蓄勢觀點上游移,一方面讓觀眾眼花撩亂、一方面也製造戲劇上的懸疑性。只可惜也許是劇本後續無力,也許是蕭雅全放得太多而收網收得不夠完備,導致有些頭重腳輕…缺乏動力十足的《重慶森林》或《兩個只能活一個》(游達志導演)恣在飛揚的形式下,內蘊的深遠意長。





(三)《人間喜劇》The Human Comedy, 2001

身懷詩人、劇作家、演員、導演等多重身份的鴻鴻,自從多年前在《獨立時代》裡粉墨登場,滔滔不絕地把楊德昌身為菁英份子的思考大言不慚全講了出來以後,從此壞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也因此當《人間喜劇》以鴻鴻那聽起來非常刻意、非常做作的口白咬文嚼字地開場時,我心裡大喊不妙,深怕這會是一部吊書袋故作文藝的贗品。



幸好,是我多慮了。我甚至想要衷心地稱讚,如果歐洲有奇士勞斯基來探討宗教十誡在當代波蘭社會的實踐;時隔十多年,咱們台灣也出了鴻鴻,以他詩人敏感的視覺、聽覺、嗅覺、與觸覺,感性而敏銳地測試傳統二十四孝在光怪陸離的台北市的附體還魂。



迷戀梁朝偉的鞋店女孩、擔心全裸演出舞台劇被保守的母親看見的小劇場男生、為蟑螂所苦而四處覓屋的情侶、颱風夜探忘前妻的房屋售貨員(趙自強飾演)四條主線,在鴻鴻精緻的操弄下,以傳統中華文化串連得天衣無縫。生活中無法逃避的難題與失意,竟隨著二十四孝的滄海桑田逐漸流變,成為台北街頭熱天午後的偶然奇蹟。於是,她看到了嗎?他母親知道了嗎?他們找到了嗎?她故意的嗎?似乎不再非要個說法不可、何必硬要作出結論?偶然的奇蹟、要不只是炎炎夏日海市蜃樓的白日夢也罷,即使事過境遷,我們仍在宇宙的迴圈裡行走…渺小……。



雖然佔了整部《人間喜劇》極重的比例,雖然鴻鴻非常小心翼翼地重新搬演英年早逝的劇場奇才田啟元的經典劇碼《白水》,戲中戲部份仍舊與其他三條主線稍稍互斥。但是,當飾演阿興的母親那位演員以靦靦的閩南語說出「不太懂,但是很感動」時,我幾乎要淚流滿面了,那不僅是鴻鴻對田啟元鞠躬盡瘁窮畢生之力完成的《白水》的美麗致敬,也是台灣版《最後地下鐵》或《日以作夜》的再現呀!更是陌生者如我,初淌《白水》的澎湃洶湧吶!



鴻鴻精心完成的劇本,在一干表現精準的演員群體協力下,讓《人間喜劇》成為《一一》之後,最翔實反應當代台北生活、最真誠協同土地律動的本土電影。我想,《人間喜劇》裡那道緩緩降臨的「光束」,就如同鴻鴻在創作上的靈光乍現,從此讓觀眾繼續期待他的下一道「光」之降臨!





(四)《城市飛行》Birdland, 2001

最後我要提的,是甚至還沒機會拍劇情長片的黃銘正。他自從以十六釐米短片《野麻雀》豔驚四方後,再以片長56分鐘的《城市飛行》奪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多年以前,《野麻雀》對年少方剛的細膩觀察曾讓我感同身受;多年以後,《城市飛行》的美好意象再次讓我讚嘆(連攝影和音樂都不同凡響),甚至心覺可惜:這怎麼僅只是一部短片而已?



故事從一個大陸偷渡客開始。偷渡客因緣際會被誤認為另一個酷愛玩滑翔翼而失蹤的計程車司機;計程車司機因意外暫居原住民部落,修養期間與原住民一起外出打獵;計程車司機的老婆(難得找來張鳳書客串)在高速公路收費站工作,不工作時過著渾渾噩噩望君早歸的生活;其他角色還包括一個沈默寡言的快遞少年(值得期待的莫子儀)、一個每天去檳榔攤買可樂的打工少女、一個面惡心善的檳榔攤老闆、一個外貌髒亂、對飛機執迷的野孩子…幾個角色以「拼圖電影」的樣貌悄然交織著,互有關係,卻又不是過份精密計算的純屬巧合。這個故事還安排了兩場戲中戲,一隊人馬正在拍攝一部看起來很廉價的B級動作片,因為需要極多臨時演員,極巧合地讓本片的主要角色們因而相互交集。



膨脹異常的架構,卻被黃銘正處裡的有條不紊,他精巧地安排偷渡客為了謀生而接手面貌神似的計程車司機的工作,翻著地圖在南京西路等聽起來離中國竟是如此接近(甚至有種錯身中國的幻象)的街弄巷間蹣跚前行。至於被遺棄的妻子,偶然在收費站前與偷渡客交身而過…他是誰?在一個畫面中,黃銘正安排面貌神似的計程車司機與偷渡客同時上下分立於妻子的兩旁——台灣˙中國——身份認同的暗喻,甚至不止於此!迷戀飛行的野孩子突發奇想,把總統大選時的宣傳旗幟拼湊成一紙風箏。於是,陳水扁、連戰、宋楚瑜…偷偷想台獨的、沒意見的、一心只想回歸中國的…全都被縫合在一塊兒了。



這等荒謬的並置、錯位的縫合、顛倒的解讀、粗暴的對號入座…恰似打工少女每天來檳榔攤買飲料,最後索性換上清涼小可愛當起待遇更優的檳榔西施。面惡心善的老闆甚至還打趣地說道:「我們這樣像不像一家人…」——這一刻,所有關於身份、關於職業、關於生活的一切,全都鬆˙動˙了。只要是人,只要活在當下,我們永遠在地球的脈搏振動中轉變。關於你我所能想像的一切,原來,沒有什麼「絕對」的答案——而,這是唯一能「絕對」確定的一件事。



沒有想到,短短的五十六分鐘,壓縮的卻是綿長、無止盡的國族、文化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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