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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2001年的暑假,我提著大批行李前往英國,因為過境香港機場必須等超過七個小時,吃了點東西後還有很多時間,我只好漫無目的地推著沈重的手提行李逛免稅商店。當然,我免不了會在『大概是』機場裡唯一的影音產品店裡頭駐足良久。



當時我的理智告訴我,不應該再繼續逛下去,也許找個舒適的地方閱讀隨身帶著的安東尼奧尼寫的《一個導演的故事》比較好。說老實話,那本書買了很久了,一直看不下去。想說《雲端上的情與慾》是從那兒孵出來的,而溫德斯友情助導的部份,就是描述約翰馬可維奇飾演的導演,坐著飛機旅行、勘景、尋求靈感。基於這個簡單的理由,讓我在收拾行李時順手把書放進了隨身背包。



結果,我讀了沒一會兒,還是走回那間影音產品店挑起VCD了。標價算還勉強可以接受,新片大多六十港幣左右,嗯,跟我剛剛吃的那碗餛飩麵價錢差不多。我決定挑個三部,以總和不超過二百港幣為原則。鹽田明彥改編自漫畫的《月光囁語(港譯:月吟)》是我的首選(因為在金馬影展時沒機會看);陳果的《榴槤飄飄》也很快地出現在我手上;最後,就在我拿了金知雲的《反則王》準備去結帳時,忽然發現是周星馳配音的!我詢問了一下店員,確定裡頭沒有韓粵語雙聲道後,不顧店員極力稱讚星爺的配音多好多好云云,還是把《反則王》放了回去。該選哪片呢?伍迪艾倫的《貧賤夫妻百事吉》嗎?不,還是選《玩謝麥高維治》好了,剛好又是馬可維奇。自從我看了《奪寶大作戰》(Three Kings)後,就一直對片中有點短命的男配角史派克瓊斯居然會導電影這檔子事感到好奇。



經過漫長的等待,我終於登上了飛機。照慣例,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座位前方的簡冊,看等會兒有什麼電影可以觀賞。當月強打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是《麻辣女王》;再來,天呀…就是《玩謝麥高維治》。一個月後,我終於忘懷與《貧賤夫妻百事吉》擦肩而過的憾恨(後來總算託香港朋友買到VCD),這才把《玩謝麥高維治》的VCD放進電腦觀賞。2002年三月,這部電影終於在台灣院線上映,四月隨即在衛視西片台及Cinemax雙首映,譯名為《變腦》。



嗯,寫這篇文章是想談談考夫曼的,結果打了快一千個字還沒進入狀況。也罷,反正他的劇本老是繞來繞去岔得頭昏腦脹地,藉由他,讓我有機會嘮叨往事也不錯。



2003年二月,距離觀賞《變腦》已經過了一年半,我甚至已經失去用文字敘述該片情節的能力。腦海中殘存的印象是有夠佻的凱薩琳基娜,以及再怎麼扮醜也掩不住光芒的卡麥蓉狄亞絲。但是,因為那高度原創的劇本,讓我開始突發奇想,我們有沒有可能其實只是一個軀殼,而我們真正居住的地方,是我們的大腦?



《變腦》是史派克瓊斯的導演處女作,講的是操縱與被操縱的傀儡人生,擺盪的是對於現況產生疲態、開始異想天開、甚至開始與魔鬼交易的心靈。而這個主題,從此彷彿附魔般地出現在考夫曼接下來的三部劇本中。也因為考夫曼鮮明的作者色彩,讓我開始疑問,《變腦》究竟是史派克瓊斯的導演作品,還是考夫曼的編劇作品?這麼一個反反覆覆操弄觀眾腦細胞的聰明作品,如果換給喬伊舒馬克導演,成績還會一樣嗎?





☆《神經殺手》Confessions of A Dangerous Mind

等到我看了性感老帥哥喬治庫隆尼的導演處女作《神經殺手》,我開始在腦中構築小小的答案。



也許因為在《奪寶大作戰》合作過,讓喬治庫隆尼經史派克瓊斯牽線,找來考夫曼改編劇本(我又開始胡亂牽線了),再從好朋友索德柏那邊學得如何把黑色電影(例如索德柏的《戰略高手》)導得幽默迷人的小技巧,《神經殺手》驚人地名列去年度好幾個好萊塢電影獎的年度十大佳片(更獲頒拉斯維加斯影評人協會年度最佳影片獎);此外,今年初的奧斯卡也許光芒聚焦於查理考夫曼與史派克瓊斯二度合作的《蘭花賊》上頭(最後只拿下男配角獎),柏林影展卻眼光獨具地頒給《神經殺手》男主角山姆洛克威爾柏林影帝(請參閱附記),《蘭花賊》則因為虛實辯證的銳利對了評審團主席艾騰伊格言胃口,拿下評審團大獎。



《神經殺手》改編自美國知名綜藝秀製作人恰克貝瑞(Chuck Barris)的同名回憶錄。80年代忽然神秘消失的恰克貝瑞(被稱為美國真實電視秀祖師爺),在電影的一開始全身赤裸地站在一間小旅館裡,他開始懺悔,他白天是電視節目製作人,晚上則成了CIA秘密殺手,總計殺了33個人…我很好奇美國讀者是否相信自傳裡關於CIA的種種敘述,但考夫曼顯然和恰克貝瑞虛實難辨的無厘頭風格一拍即合,抓住這點大做文章。值得加分的是,電影採用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月光》作為背景配樂,音符裡流洩出的幽緩低沈,與鳳凰女(不過我覺得找鄔瑪舒曼來演效果會更好)難得的奸角演出竟合奏出奇異的平衡。至於早在《盒光之夜》(Box of Moon Light)就讓人驚喜的山姆洛克威爾,片中能量十足的演出,令女主角珠兒芭莉摩(讓他倆繼《霹靂嬌娃》後再續前緣)的角色更顯平板無趣,又或者,編導其實是藉由這個角色的蒼白及其與現實的緊密性,對恰克貝瑞煩悶無奇的現實生活作出反射,順道帶出他對CIA幻想生活的嚮往。然後,再讓恰克貝瑞決定毒死鳳凰女(幻想),重新擁抱生命(現實)……。庫隆尼自己也粉墨登場,承襲他《ER》時期愛低頭的特色,低調卻令人深刻地客串CIA長官;至於布萊德比特和麥特戴蒙,眼尖的觀眾才看得到他們出現在什麼地方。



雖說庫隆尼處女導有此成績已屬難得,那股煙霧繚繞的氛圍也頗哀緩迷人(當然步調有點慢,轉場也不是很順暢),但本片企圖成為恰克貝瑞心靈探索的懺悔錄,似乎仍缺乏了那麼一點關於靈魂的東西,一股說不上來的統合的連慣性。同樣是電視名人的自傳電影,同在真實虛構間穿梭,即使《月亮上的男人》是捷克導演米洛斯福曼較不精彩的作品,在電影裡顫抖地抗拒體制的固執靈魂(從《飛越杜鵑窩》、《阿瑪迪斯》到《情色風暴1997》),倒是一貫的福曼色彩!



或許,就像《蘭花賊》裡的唐納考夫曼讀完他哥哥的初稿後說的:「這部劇本仍缺乏了那麼一點點東西…也許你該當面問蘇珊歐林」。是熱情嗎?是新手導演庫隆尼缺乏熱情嗎?還是考夫曼編寫時不夠熱情?





☆《蘭花賊》˙熱情˙激情

自從有幸讀了紀大偉那篇『憂鬱的熱情』,才後知後覺地認識『Adaptation』及『Passion』這兩個有趣的字眼。Adaptation常常被人家翻譯成『改編』,卻也帶著『調適』的意味;Passion在『激情/熱情』之餘,也是談到基督時免不了會提到的『受難』。



Adaptation和Passion這兩個字,頻繁地出現在《蘭花賊》裡。我懶得去找蘇珊歐林的原著來對照,但記得電影裡的蘇珊歐林並不愛蘭花,她愛的,或說她感興趣的,是蘭花賊拉洛許對蘭花的那份熱情。就是熱情,讓拉洛許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泥沼尋找那難以企及的幽靈蘭;就是熱情,讓蘇珊歐林彷彿著了魔般去探索,追查拉洛許何以愛蘭到至死不渝的地步;而這份原始的熱情,既是考夫曼探索創作新天地、追尋如何擺脫既定類型的枷鎖的終點,更是他從事編劇工作的原點。



只是,熱情會降溫、會消褪,然後,會成為一種受難。



老是喃喃自語一副伍迪艾倫知識份子酸氣的查理考夫曼編造出了唐納考夫曼,一個和查理有著同樣身形,卻快樂無憂的雙胞胎弟弟。而這個弟弟,去上了三天『編劇養成研習營』之後,竟寫出一本喊價百萬的搶手劇本,一個查理生來就鄙視的故事,關於謀殺、多重人格、天外飛來一筆的逆轉、故事最後非悟出來不可的人生教訓……。唐納與那部百萬劇本,其實是查理在人格、創作兩方面對於當前主流好萊塢文化、對於市場需要的『改編/調適』。與其無法改變它,不如調適自己,加入他!拉洛許千辛萬苦追蘭,只為調適品種,只為讓愛蘭人士一齊分享賞蘭的狂喜;蘇珊歐林為了追蹤她的寫作獵物,必須調適知識份子調調、布爾喬亞品味的自己,去適應拉洛許的隨性與不羈、去適應泥沼的齷齪滯濘,然後,把她的觀察收納轉化成她的創作;考夫曼哩?戲裡,他創造出兩個考夫曼,最後因為好萊塢考夫曼的『受難』,而成就融合兩個考夫曼風格的結局,只有這樣嗎?這是他在戲裡說的,一個關於『三分之二藝術考夫曼』+『三分之一商業考夫曼』合作出一部劇本的故事;跳到戲外,我們猛然發現戲裡關於他在創作上遭遇的瓶頸、歇斯底里與種種熱情,原來只是《蘭花賊》這部剝洋蔥電影的其中一層。與其說考夫曼刻意以標準的好萊塢結局,嘲諷好萊塢體制;不如說,考夫曼先是設計讓觀眾以為他不會這麼做,再故意逆轉,來個Hollywood Ending – 而這個『故意』、這個『逆轉』,卻又是十足好萊塢的?考夫曼自己,其實正在外頭享受觀眾們自以為是的分析。



最後,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蘭花賊》最外層的關係,其實是屬於觀眾的熱情。觀眾們追逐著考夫曼的作品,受難似地解讀他的作品的熱情。





☆《人性本色》Human Nature

另外,考夫曼也和史派克瓊斯聯手製作了《人性本色》Human Nature。同樣由他編劇,導演是來自法國的新銳導演Michel Gondry。他最為人所知的莫過於為碧玉執導音樂錄影帶及可口可樂等電視廣告,《人性本色》是他的劇情長片處女作。



關於教化野人的故事,在迪士尼動畫裡是講人心難測的大自然童話,包括《森林王子》、《泰山》等諸多衍生品;到了神秘派德國大師荷索的鏡頭下,人皮獸心的暗喻、人類社會教條的可笑與僵化,也許仍舊犀利,片中那道銳利地直射觀眾腦海的天問:「我們從何而來?又往何而去?」卻形而上地超脫文本,成為物種初始的哲學命題。



考夫曼呢?他為他的版本塑造出三個角色,這三個角色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尚未完全融入社會的畸零人。萊拉(派翠西亞阿奎特飾):自然主義擁護者,暢銷小說作家,因賀爾蒙失調導致體毛密佈;納森(提姆羅賓斯飾):三十五歲的處男,弱視、陽具極小,正從事教導老鼠餐桌禮儀的實驗;泡夫(Puff,萊斯伊凡飾),被崇尚自然的父親以野人方式帶大、名字來自實驗室法國女助理蓋布莉(由《魔戒》的伊歐紋公主米蘭達奧圖飾演)的愛犬名,他聲稱之所以決定『社會化』,是為了一逞獸慾,或者說…能隨『性』所『慾』。



《人性本色》可能是查理考夫曼至今發表的四部劇本裡,形式及結構上最古典、最工整的一部。如果說,《變腦》創造出那間經典地位在半層樓的辦公室、《神經殺手》切割了考夫曼的異想世界、《蘭花賊》是精神分裂的考夫曼的自我對話,那麼,考夫曼對於『空間概念』的創意想像,在《人性本色》裡就是關於『人性枷鎖』 – 肉體原罪、道德原罪、文明原罪 – 的辯證。有趣的是,在剛提過的三部劇本裡,考夫曼對於擺盪的信仰及既定環境的厭倦,從掙扎『商業』、『藝術』的自己、不被肯定的偶師、厭倦演藝生命的馬可維奇,到幻想殺手生涯的恰克貝瑞,都和媒體事業息息相關。這回他放棄了以媒體作背景,安分地探討人類內在更基本的東西。



《人性本色》一開始,那團團包圍、密不透風的空間感覺就一再強調著,禮教規範一方面是文明的象徵,一方面卻在桎梏生命。監獄裡的萊拉咆哮著:「人類的軀殼本來就是一座監獄」。死去的納森被困在一間沒有出口的白色房間,面臨另一場審判(以決定他該上天堂或下地獄);泡夫則出席公聽會頌揚自然的美好。



《人性本色》裡的人類文明是從餐桌禮儀來作切入,只見小納森宛若動物般地被中產階級的養父母『教』養長大,然後他們又領養了第二個孩子,好像寵物長大飛走了,再買一隻回來養不就得了。看似不會有什麼『本性至上』為難的納森,當他發現萊拉多毛的秘密後的改投蓋布莉懷抱,片尾與除毛後的萊拉重逢時迸發的色欲,到底還是在Follow他的『性趣』。至於萊拉,她為了與納森交往(追求性趣)而必須壓抑體毛的生長(自然的一部份);泡夫則是從頭到尾以『性』為依歸,文明?自然?對他而言都沒有『性』來得重要。



考夫曼一直在追尋失落的熱情,《變腦》裡對於『操縱』的執迷,其實可以歸諸於主角們對『性』的熱情;那《人性本色》的角色們就是在作決定。無論擁抱文明與否,『性』既是原罪(賀爾蒙失調)、是手段(利誘)、是妥協(讓泡夫乖乖接受社會化),也是最後的終點站 – 那難以企求的原始的熱情(又回到這個字眼上了)。每個角色都在調適(Adapt),在選擇(Choose),如同《變腦》裡以弄偶師為首的那群企圖『操控』(或說『Adapt』)馬可維奇的人們;如同《神經殺手》裡混淆了想像與真實的恰克貝瑞。『惡魔』不一定非得邪惡,在考夫曼的筆下,只要作了『背叛自己』的決定,就有可能跟浮士德一樣,與撒旦打起交道了。



女性角色在考夫曼的作品裡總是較主動、較具攻擊性。從《變腦》裡最後快樂地在一起的Lesbian Couple、《蘭花賊》扒掘熱情的蘇珊歐林、《神經殺手》掌握大局的鳳凰女,到《人性本色》的萊拉和蓋布莉都一樣。無論納森或是泡夫,都是因為受到兩個女人的主動追求(或說擺佈、引誘),才決定了他們的位置。她們是率先與撒旦交易的人物。也許這是考夫曼個人信仰的問題。



考夫曼甚至還把泡夫這個角色注入『科學怪人』的悲劇性與『伊迪帕斯王』的複雜性,讓他左擁右抱『父親』(納森對他的自稱)的正宮(萊拉)與偏房(蓋布莉),最後索性殺了父親,完成悲劇性使命。





☆小結

要結束這篇凌亂的「神經編劇考夫曼,與他原始的熱情」有很多種方法,但我必須以查理考夫曼的方式來作結束。



其實,本來只是想寫一下好不容易才終於看到的《人性本色》的觀後感,卻紛亂地回憶起考夫曼的另外幾部編劇作品。考夫曼的劇本看起來往往是要講關於A的故事,但演著演著,我們卻會發現變成B的故事…。然後,到底A是什麼?是B嗎?或者有A也有B?觀眾漸漸迷糊了。《蘭花賊》的片尾四十分鐘掉入好萊塢類型片的窠臼嗎?考夫曼在嘲諷他『鄙夷』的類型,讓觀眾知道:原來,這就是天外飛來一筆、這就是漏洞百出卻能讓觀眾滿意(彌補觀眾先前的一切抱怨)的驚人大逆轉、這就是硬安插下去的人生教訓……。為什麼單純映照人生?哼,人生!請翻開社會版新聞,哪天沒有死人,哪天沒有謀殺,那麼多天外飛來一筆的意外,編劇大師說的:「人生有那麼多戲劇性的時刻…」。



在《蘭花賊》裡,透過蘇珊歐林的聲音,考夫曼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有太多想法、事情、人、太多方向可以走。而我開始相信,熱中於某事的原因,在於能夠將整個世界縮小成一個可控制的大小…」。所以,無論做什麼事,寫什麼文章,編什麼劇本,開頭起得多麼大都沒有關係,重點是把它Narrow Down。



我就正在作這件事。



如同Estella在她那篇【為哀鴻遍野一分鐘默禱--《蘭花賊》與回應】裡說的:「用哪本書又怎樣?…幹嘛去看原著?」。我有點恍然大悟,對呀,和考夫曼合作的導演,從好搭檔史派克瓊斯換成新手喬治庫隆尼或法國的Michel Gondry,有差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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