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喜重的構圖之美：從《情炎》、《炎與女》到《鏡中的女人》 @ 關於電影，我略知一二……

《風暴時代》和《日本脫出》令吉田喜重對松竹干預電影創作的不滿升至最高點，監製荒木正也趁吉田喜重和岡田茉莉子婚後歐遊蜜月之際修改剛完成的《日本脫出》，成為他偕同岡田茉莉子出走自組現代映畫社的導火線。

《情炎》和《炎與女》乃是他們追求創作自由的首批成果。《情炎》是一則關於愛不願、性無能的慾望人妻日記，改編自朝鮮出生的直木賞作家立原正秋的獲獎小說《白罌粟》，描述美麗少婦的社長丈夫金屋藏嬌，與她同住的小姑又與門不當戶不對的男人廝混，獨守空閨的她竟逐漸受到母親生前的不倫對象吸引……。《炎與女》則描述一個看似幸福和樂的中產家庭，卻因19個月大的兒子是經由人工受孕所生而逐漸出現裂痕。究竟捐精者是誰？捐精者是否與女主人有染？捐精者自己的家庭又會否受到影響？

解構當代核心家庭本質的《炎與女》與質疑婚姻立場的《情炎》在同一年推出，同樣由岡田茉莉子和木村功領銜主演（木村功在《情炎》扮演岡田茉莉子的外遇對象，《炎與女》兩人則成了夫妻），中心思想上更是遙相呼應。吉田喜重揚棄《秋津溫泉》藉由通俗敘事深入角色內在層次的方式，轉而以更跳躍的敘事及更風格化的場面調度，展現個人內在情慾煎熬，一派冷靜卻又一針見血地直指情色與性慾（竟有那麼一絲反軟調情色類型片的顛覆性意味）的能∕不能以及必要與否，也順勢質疑了中產階級的婚姻與家庭本質以及盤根錯結的利益關係算計。

《炎與女》的片尾尤其精彩，令人苦思良久。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丈夫，和捐精者在林中小屋共度一夜。隔天丈夫來找妻子和解，捐精者卻帶著孩子出現了。吉田喜重給了觀眾一個模稜兩可的選擇，穿著外出橫條紋洋服的妻子乍看與丈夫、兒子搭車離，然而林中小屋裡頭還有個穿著昨夜與捐精者溫存的白針織披肩的妻子，吉田喜重是否暗喻妻子的另一個自我其實選擇了與捐精者另組家庭？電影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這一家三口在林中散步的鏡頭，我們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只聽見對話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很明顯是木村功飾演的丈夫，偏偏一家三口的全白色服裝卻令人想到妻子與捐精者溫存那夜所穿的服色。也因此，吉田喜重在此拋出了一系列提問，一切是那麼曖昧模稜，沒有標準答案，卻又針針見血。

吉田喜重的故事往往時序交錯，現實與想像與記憶如迷宮般錯縱交纏，而這樣迂迴凌亂的敘事有賴吉田喜重以他獨一無二的神構圖去表達出來。吉田喜重絕對是構圖高手，特寫鏡頭最是迷人。《秋津溫泉》我在前一篇專文中已經貼了很多張，就不重複了，這裡貼的是《情炎》和《炎與女》，我覺得岡田茉莉子在這兩部片中甚至比光芒四射的《秋津溫泉》還要美，極度成熟，渾身上下散發著自信的神采。特別是吉田喜重捕捉到她穿和服低著頭微微露出一小截粉頸的姿態，內斂中帶著性感，最是迷人。

吉田喜重真的很會拍女人走路，岡田茉莉子在《秋津溫泉》中嬌羞地又走又停與長門裕之展開一場「來抓我啊，我是你的小壞蛋」之類的調情片段，假如是瓊瑤電影就會顯得很俗氣，但是吉田喜重的構圖卻是既古典又前衛，在羞怯中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放蕩，整個場面調度簡直可成為範本了。

事實上，吉田喜重作品幾乎每張截圖都可以當作明信片收藏。他的構圖之美，不是那種空虛單薄的、譁眾取寵的美，而是有思想的、為了與故事情境和角色心理呈現緊密呼應的美（讓我想到雷奈和安東尼奧尼）。無論是善用地形地物營造幾何曲線美感，還是讓人物居於景框下方而空出大片詩意留白，從《情炎》和《炎與女》的實驗階段，到《情慾+虐殺》和《戒嚴令》登峰造極的創造性，再到《鏡中的女人》的沉穩精緻寓意深遠，吉田喜重永遠讓我嘖嘖稱奇。

就拿他本世紀唯一長片作品《鏡中的女人》來說好了，很明顯整部電影就是為了那個岡田茉莉子、田中好子、一色紗英所代表的老、中、青三代並肩排列的畫面而存在。久違大銀幕的岡田茉莉子總算為導演丈夫再出江湖，詮釋一名終日等待愛女歸來的寂寞老婦，至於常演好媽媽苦命女人的田中好子則飾演一名「無惡意」的誘拐慣犯，失憶的她極可能是老婦失聯已久的女兒。老婦一口咬定這個女人是自己親生女兒，為了幫助她回復記憶，遂偕同自美歸國的孫女（一色紗英飾）帶著她前往她的出生地廣島，展開一場擺盪於個人、家國和民族的創傷之旅。

一如其他許多經歷二戰的導演在七老八十之後開始拍攝反戰自省的電影，吉田喜重也透過《鏡中的女人》帶領我們省思軍國主義加諸於個人生理和心理上種種創傷。不過有別於多數老導演的感傷主義或是先批判後溫情的希望光明收場，吉田喜重依舊冷酷得拒絕給我們任何情感的出口或是救贖的可能性。故事的最後，一再出現的三代並肩畫面成為絕響，祖孫二人一前一後望著古典和室拉門上的糊紙。隔著糊紙，我們看見了小女孩的剪影，那是女兒的幼年，還是孫女的幼年影像？老婦最後彷彿失去神智般呢喃自語著：「不，那是妳（意指孫女）終有一天會生下的孩子的影子。」這個畫面與稍早之前老婦與中年女人同坐和室面對拉門的場景形成呼應。

謎樣的中年女人究竟是不是老婦的親生女兒早已不再重要，她終究選擇了消失，只剩下老婦與她兩個家裡兩面破得一模一樣的鏡子。她的失憶與她的缺席，事實上寓意著當代日本的斷裂、失根與逃避主義；為過往記憶所纏繞、苦苦等待著愛女的老婦，意味著一去不復返的日本舊日榮光；至於從美國返回日本協助外婆辨認生母卻意外尋獲自我認同而放棄美國生活的孫女，顯然象徵著從迷惘到柳暗花明的日本未來。把因愛結合的血緣DNA和因軍國主義所導致的輻射感染後遺症相連結，讓個人與家國之間的愛恨情仇更形複雜，所有脈絡因果是如此矛盾而相互影響，一切再也不是反戰、世界和平、愛能超越一切那樣簡單。這部風格冷峻、咄咄逼人的《鏡中的女人》，不只要揮別矯揉造作的感傷主義當一部獨一無二的後原爆電影，吉田喜重根本意圖針對日本的未來做出「預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