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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愛琳娜》排了一個介乎加州大地震和侏儸紀恐龍之間的檔期開始,也許就注定了它的悲情。不過無論如何,我實在很喜歡這部台灣電影,就像是喜歡《海角七号》和《KANO》那種喜歡。有些人問我為何我這麼喜歡,一方面是因為我在裡頭看見了高雄魂,一方面則是基於很私人的鄉愁。

 

這得從我住的地方講起。每回跟別人說我家住址,都要解釋老半天,但是自從2014年的 八一氣爆之後,忽然說明起來容易多了——離二聖凱旋路口的氣爆地點約兩百公尺的某某路上,簡單明瞭。我在此居住已超過三十年,期間除了四年在台北、一年在 馬祖,還有六年在英國,其他時間都待在這個地方。這是高雄和鳳山的交界之處,附近有鳳山工業區跟台鐵高雄機具廠,以前還有一望無際的稻田,現在陸續蓋成高 樓大廈。

 

小時候覺得從高雄市區搬到高雄縣的鳳山,就此從都市人變成鄉下人,去到哪裡都很遙遠,例如原先搭娃娃車的方式就必須改變,而且工業區這邊的空氣污染非常嚴重,出門一定要戴好口罩,那時還無法理解「弊大於利」這四個字,但搬家後的感覺大抵如此。

 

即便住得偏遠,家人仍堅持讓我上原先那間位居舊市區中心的幼稚園,還讓我學了生平第一 項才藝——小提琴。當時幼稚園聘請一位年輕老師每週四來園裡進行集體教學,他教我們拉的第一首曲子是〈小星星〉。我還記得我第一把小提琴應該是花了新台幣 三千塊左右買的。那位年輕的老師很會哄小朋友,有時忙不過來還會找助教陪同輔導,助教是他妹妹,一個很溫柔的女生。我記得那個女生跟我說過,左手握著琴把 時,中間要空得足夠放進一個雞蛋。

 

幼稚園的畢業公演對小提琴班是年度大事,很多求好心切的家長會央求老師「補習」,也就是除了每週團練之外,還會自費去老師家裡加強訓練。我也去了幾次。發現老師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台碱新村的那一刻,忽然覺得與有榮焉,鄉下好像沒那麼鄉下了。

 

台碱新村住了兩百多戶基層員工及其家眷,台碱是國營事業,專門製造化材及副產 品,1983年停產後,隔年併入中石化。三十年過去,林靖傑開拍《愛琳娜》,雖然並未在台碱新村實地拍攝,但他的確就是在講一個關於住在台碱新村的勞工家 庭的故事。我不確定故事主人翁愛琳的愛情故事和當年教過我幾次小提琴那位溫柔的女老師的現實經歷相去多遠,但當我看到因為撞到愛琳而改變她一生那位小提琴 老師出場時,一種難以言喻的鄉愁讓我再也無法很理性地看待這部電影。那是三十多年前教我拉〈小星星〉的林明輝老師,也是林靖傑的哥哥。幼稚園畢業以後,我 陸續和另外三位老師學小提琴直到大學,如果說除了看電影之外還有什麼事情能讓我持續那麼久,那也只有小提琴了。

 

不過,這部取材林靖傑成長經驗的《愛琳娜》並非素人苦練小提琴成為名家的故事。然而它也不是大齡剩女拼命相親終於找到真愛的故事。《愛琳娜》其實是關於如何從城市邊緣進行反攻的一則狂想曲。

 

愛琳的爸爸是為了養家活口而放棄藝術天份的基層勞工,大哥是一事無成連養家活口都有問 題的土流氓,擔任基層警察的二哥是整個家庭的實際經濟支柱,三哥則是不敵大環境蕭條卻仍不忍心關廠的老闆。愛琳無論學琴還是相親,最根本的核心都是為了有 別於家裡的男人,脫離這樣一個陷落在城市邊緣卻束手無策的困境。

 

她偶然認識了從警察轉任運匠的廖俊明,兩人在城市邊緣的河邊有了第一次約會。夜晚的夜景與大橋,加上愛琳的小提琴演奏與俊明低調奢華的小黃,自以為布爾喬亞的浪漫也能為他們所擁有,然而天一亮,河對岸的工廠與空污隨即把他們拉回現實。他們始終處於城市邊緣。

 

 

隨後她被婚友社董事Kevin所看上,一度以為自己抓到了從城市邊緣脫身的契機。然而 懷了Kevin的小孩之後,對方開始避而不見,父親的突然昏迷令茫然不知所措的愛琳心生一個念頭,她要用音樂為父親祈福,這是她扳回一城的唯一機會。愛琳 開始扮裝成蒙面女俠,出現在各種社運場合為抗爭者加油打氣,最終她站上了一台挖土機,這一次她所要捍衛的是即將被都更的家園。

 

許多人不喜歡《愛琳娜》這個超展開的第三幕,覺得林靖傑太貪心,硬要把灣生回家(日本 阿嬤與愛琳的爸爸見面)、外配困境(愛琳的學生歐巴馬的家庭)、關廠工人抗爭、土地正義的元素都硬塞進去,顯得太雜亂又只是蜻蜓點水。《愛琳娜》自然是非 常貪心的,但倘若林靖傑只是專心講好愛琳跟俊明、Kevin之間的三角習題,那《愛琳娜》就只是平凡無奇的草根愛情片了。為什麼堅持要在 已經很長的片長中塞入愛琳父與日本嬤的往昔,為什麼非要超展開讓社運反客為主成為第三幕重心,林靖傑不會不曉得如此做的風險,然而他依舊如此做了,我以為 原因在於,林靖傑想要藉此扳回一城。《愛琳娜》這部電影所要反映的其實是林靖傑自己的生命經驗,他要藉此向那些快樂的悲傷的困境的峰迴路轉的曾經致敬; 《愛琳娜》這部電影所要成全的其實是林靖傑自己的核心信仰,他要歌詠一段來自城市邊緣的魯蛇們的集體反撲,他要用狂想曲的形式,讓他們逆轉勝。

 

聽起來好像很幼稚。逆轉勝不是隨便逆轉就能得勝的。更何況七年前有一部《海角七号》, 三年前有一部《陣頭》,早已把魯蛇奮起逆轉得勝的故事說得差不多了。然而林靖傑終究還是如此做了。他讓愛琳化身蒙面女俠,小提琴就是她的武器,行動中的列 車和抗爭的隊伍成為她的出沒之地,音樂除了是布爾喬亞附庸風雅的工具,更可以成為鼓吹、喚醒公民意識的傳聲筒,記得最後站在挖土機上的她拿著弓指向前方 嗎?那是在號召你,你,和你,那些來自城市邊緣、一無所有的魯蛇們,無論能否扳回一城,一起隨著音樂節奏,義無反顧地抗爭前行吧!

 

 

帕赫貝爾(Johann Pachelbel)的〈D大調卡農〉(Canon in D Major)是優雅和諧的,也是溫暖而強大的,但林靖傑在《愛琳娜》最高潮用了這段旋律,搭配的卻是人民激情抗爭的影像,隨後則是愛琳在擁擠的廠房、荒廢 到只剩骨架的前國營事業建築拉琴的畫面。於是我想起了唐吉訶德。一個明知不可為卻執意為之,極度不合時宜的悲壯英雄。也許不是「奮力開出一朵花」,而是即 便位處水溝蓋和柏油路間隙,都要頑強竄出,享受陽光和雨水的一株青綠色雜草。林靖傑當然不是唐吉訶德,他只是個來自城市邊緣的反骨影像創作者,用電影和音樂進行了一場或許注定徒勞而返的社會運動。聽起來好像有點悲壯,但我真的很感動林靖傑拍了《愛琳娜》,非常忠於他自己,某種程度等於是言志之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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