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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50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第一次聽到楊雅喆這個名字,應該是好幾年前,讀到他因公視「人生劇展」的電視電影《違章天堂》拿下多項金鐘獎的新聞(該劇女主角正是我心中永遠的偶像謝月霞),僅管當時人在英國的我根本沒機會看到這部片子,但我還是記下了這個名字。



幾年之後,我終於首度接觸楊雅喆的作品。那是他難得啟用偶像明星的連續劇《偵探物語》。《偵探物語》有著類似美日趨勢劇(尤其是職場劇)的結構,以「阿卡偵探社」為劇情核心,描述形形色色的客場人物(特別來賓)與主場人物(偵探社成員)間因互動而產生的種種笑淚悲喜。《偵探物語》的劇本架構在「一話完結」這點下了不少功夫,企圖讓每集都有一個明確的、獨立的「階段性」主旨。雖說我個人並不偏好最後成果那種「卡卡」的調性與黑色幽默感,主場人物(陶子、范植偉、徐錦江等)無論演員表現還是角色魅力對我來說吸引力也是略有不足,但我還是要肯定楊雅喆硬是把弘兼憲史的原作努力改寫成徹徹底底台式口味的誠意。
2007年底,因為注意到楊雅喆再度入圍了金鐘獎,所以很積極地找了公視製播的「畢業生」系列來一瞧究竟。這是由楊雅喆、傅天余及陳以文三位導演共同籌製的單元劇,總計五集,各為一小時長度,開宗明義雖是為了傳達「青少年法治教育」,幸好拍起來絲毫不勉強也未流於刻板。楊雅喆導演了其中兩集,其一《還好,我們都還在這裡》或許因為兩個男主角都是公視連續劇《危險心靈》班底(張書豪因此拿下金鐘獎單元劇影帝),加上楊導自己也導過《危》劇其中幾集,所以全劇有點像是《危》劇的番外或續篇。儘管我嫌後半段似乎受限片長導致節奏失控,過場也粗率了些,但我實在喜歡楊雅喆活潑中帶著即興意味的視覺調度,因為他確實捕捉到了青春時光中最難以形容的那種缺乏安全感、充滿不確定的茫然。



其二《寂寞的遊戲》則是關於援交少女的心路歷程。原先與好友小安在髮廊當學徒的小蝶,默默喜歡著同店設計師Allen,終究受不了暗戀的寂寞而離開,最後為錢也為寂寞決定下海援交。面對關心自己的小安,小蝶開始有一種報復性的狠心快感,因為她知道小安對自己有著「超越友情」的依賴……。《寂寞的遊戲》如同瞿友寧導演的女同志成長電影《殺人計畫》,銳利地戳進少女千絲萬縷的心眼,去勾勒其內在層次的千迴百轉。劇本透過重重對照與一段回憶,讓首尾的呼應更具力道(比起去年「人生劇展」另一部由江金霖所導演的類似作品《時光照應》更為出色);調度上,《寂寞的遊戲》擺脫了傳統台灣電視劇向來的扁平與死板,以更充滿電影感的鏡頭語言,更抽象化的影像設計,讓穿梭在兩個離家北上尋夢的少女間那幽微曖昧的情愫,在繚繞隱晦之餘,更顯豐厚深刻。



當然《寂寞的遊戲》仍存在不少刻意的鑿痕,例如尾聲利用音、畫對時間、空間所做出的三重切割(如今的小蝶、過去的記憶畫面與聲音、由萬芳特別客串的廣播主持人所唸的旁白)雖然用意極佳,但成品卻在過於急迫著「表明結論」的情況下顯得OVER,尤其一句「上帝要我們學會,最大的失去不是自己,而是這輩子的最愛。到那個時候,我們才會感覺,真正的懊悔與痛苦」,極殺風景地把前五十分鐘的苦心經營,灌水泥般灌入僵硬刻板的模型裡(算是公益性質的戲劇節目不可避免的原罪)。幸好以上瑕疵,仍不掩《寂寞的遊戲》的完成度與完整性。值得注意的是,首挑大樑的林詩惠只有CF及平面攝影經驗,卻以流暢的口條與自然的肢體動作把那小蝶出自內心的叛逆與憤懣,詮釋出一股動人的說服力,讓我想起1989年在蔡明亮導演的華視劇展作品《海角天涯》中擔任主角的吳佩瑜。
今年,因為公視重播《違章天堂》,加上最新一季「人生劇展」首播作品《不愛練習曲》,我總算對楊雅喆有了一個比較全面性的認識。我發現,無論是擔任編劇時期的《野麻雀》、《逆女》,擔任易智言班底時期的《藍色大門》、《危險心靈》,還是自編自導包括《違章天堂》、《寂寞的遊戲》、《還好,我們都還在這裡》、《不愛練習曲》等電視電影作品,楊雅喆對於社會性議題的興趣,對於城市邊緣底層生活與弱勢族群的關注,對於僵化體制與不合時宜的傳統價值在不著痕跡的批判中所流露出的悲憫,其實早已建構出一個具備品牌辨識度的作者世界觀。



我尤其喜歡《違章天堂》。謝月霞在片中飾演一名兒子媳婦早死,村長丈夫老來中風的苦命漁村阿嬤,平日在十八王公廟前賣肉粽撫養兩個孫子,也是村裡講話最大聲的意見領袖。這位阿嬤因為擔心自己死後沒有住所,所以花了大把積蓄幫自己和老伴買了景觀迷人的靈骨塔位,沒想到卻被詐欺而買了個「違章天堂」,在求助無門的情況下,阿嬤決定自立救濟,每天五點半天還沒亮就傳好配備(甚至連自己賣的肉粽都記得帶上一串好分給其他一起在立院抗議的弱勢夥伴)轉搭好幾趟車前往立法院抗議,就只為了去爭一個說法。



謝月霞以一股無窮盡的旺盛精力,將這個粗話不離口,心直口快的執拗阿嬤詮釋得令人難忘。阿嬤看似強勢,其實內心每天提心吊膽自己會被神明帶走;阿嬤看似粗率魯直,其實心思細微到連死後要穿哪件紅色衣服,老伴該穿上哪套灰色西裝都早想好了。故事尾聲描繪阿嬤尋找智能不足的小孫子的橋段,頗有與李康生的《不散》那濃濃的無助與徒勞相輝映的意思。當然,楊導比小康溫暖且寬容,所以他設計了一個帶著些許魔幻色彩,宛如捉迷藏般的童趣收場,讓小孫子與阿嬤的雙向尋找,與先前阿嬤帶著孫子到靈骨塔看時曾說過的話中所鋪的梗,形成一個完美的弧線。也因此阿嬤最後那聲宏亮的「幹!我又還沒死」,才會既心酸卻又灼熱,微妙複雜中令人百感交集(讓我想起《忠仔》裡的邱秀敏)。
以《野麻雀》劇本作為起點,楊雅喆幾乎可說是從公視「人生劇展」發跡的種子導演,作品都有濃濃的人文關懷與社會批判。例如《違章天堂》帶到城鄉差距與隔代教養,《過了天橋,看見海》講小腦萎縮症,《寂寞的遊戲》鎖定同志與援交,《還好,我們都還在這裡》關於青少年犯罪,《不愛練習曲》關注愛滋寶寶,即便嘗試拍攝偶像劇《偵探物語》,重心仍放在底層生活的邊緣人身上。楊雅喆向來偏好把故事焦點鎖定在未成年人或老人身上,無論是老還是小,他們永遠在追尋一個不存在的、假想的烏托邦。而他的第一部電影《囧男孩》,頗有將自己先前電視作品中所釋放出來的訊息,綜合、統整出一個總結的意味。



《囧男孩》故事裡的兩個小男生(對異次元空間瞭若指掌的騙子一號與執著於卡達天王的騙子二號)的相處模式,其實宛如以兩個高校男生友誼為主敘事線的《還好,我們都還在這裡》的兒童版本,他們重複性地叫喊、嘶吼、打鬧、追趕,一副彷彿世界永遠圍繞著他們旋轉的放肆模樣。或許這樣近乎令人無法招架的過動姿態,其實正是楊雅喆鏡頭下的主人翁對抗這個世界的唯一武器。
楊雅喆早在拍攝《違章天堂》時,嘗試透過動畫運用,去輔助劇情,去強化那泛著超寫實色彩的Ending的魔力;這回有了較充足的預算,《囧男孩》得以透過電腦技術,打造出一座融合了王爾德的快樂王子概念與卡達天王超奪目造型藝術的異次元空間,呈現出來的視覺成果相當出色。十隻大風扇與玩一百次樂園滑水道所通往的假想異次元,配合快樂王子、卡達天王背後所象徵的意義,完整地繪製出一幅獨一無二的童年版圖。更驚人的是,當N年後的我們,與那如今已然老舊的卡達天王鑰匙圈重逢,隨著長大後的騙子二號從食指與拇指所圈起來的視界往外望去,我們心中竟慢慢湧出一股熱流,逼使我們正視那去而不復返的童年。原來,《囧男孩》正催促我們就此向周遭所有,一一地道別。漸漸的,那莫名的傷感,在體內迅速膨脹……。



純熟的調度,對於何時該放該收該爆點該催淚的準確掌控,以及幾乎要成為個人註冊商標的魔法謝幕式,讓楊雅喆過去的電視作品永遠充滿一股「菲林(電影)感」。很難相信這麼流暢好看的《囧男孩》,竟然只是楊雅喆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而已。或許正是這樣的驚豔,讓他在競爭激烈的本屆台北電影節中勇奪最佳導演獎;另外,翁桂邦拿下最佳美術獎,飾演騙子二號阿嬤的資深演員梅芳則因其平實精湛的演出,獲得特別獎的肯定。
附註:《違章天堂》、《過了天橋,看見海》、《寂寞的遊戲》、《還好,我們都還在這裡》、《偵探物語》在公視網路商城皆可買到DVD。《囧男孩》九月五號即將全台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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