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電影，我略知一二……

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577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如果你已經厭倦了八點檔長達百集的本土劇老是圍繞身世之謎、亂倫疑雲打轉的老梗，受夠了【天下第一味】猜黑衣人身份可以拖戲拖上個把月的策略，四月十一日起晚上八點不妨轉到緯來日本台，看看【華麗一族】如何上演血淋淋的豪門鬥爭。



日本直木賞名作家山崎豐子的代表作《白色巨塔》及《女系家族》都曾經數度被改編成小螢幕及大銀幕版本，「戰爭三部曲」之一的《大地之子》也在1995成了NHK的開台七十週年大戲【大地之子】。她1973年出版的小說《華麗一族》以日本六○年代末期的金融改革為背景，殘酷地描述慾望、錢、權交相纏繞後的人性卑微、無奈、卻也美好的一面，曾在1974年由山本薩夫改編為電影版，並名列當年旬報年度十大日本電影的第三名。2007年初，日本東京放送電視台（TBS）改編這套史詩巨著，做為TBS五十五週年台慶大戲，並啟用當年在電影版中飾演有為青年四四彥的日本影帝北大路欣也，擔任最新電視版中份量最重（甚至超越本版男主角木村拓哉）的大家長萬俵大介一角（註1）。

【華麗一族】的劇本由擅編喜劇的腳本家橋本裕志（【庶務二課】、【水男孩】）負責。難得改編嚴肅文學作品，他利用第三人稱旁白的輔助，讓時代感更鮮明。首集重鋪陳，場景從白雪皚皚的丹波篠山轉到昭和四十年代的神戶街頭（其實是在上海片廠取景），再帶我們看製鋼廠的火爐爆炸意外，最後轉到萬俵家族每年一度的奢華聚餐，正式進入主線。這場晚宴佔戲十分鐘，但導演的調度非常出色，從大家長萬俵大介進場，長子鐵平（木村拓哉）的姍姍來遲，每個家族成員簡短但明確的反應（每人幾乎都只有一句話），就為每個角色的性格與將來的立場做了非常精彩的暗示。【華麗一族】前兩集處於佈線狀態，每個角色的出場時間雖有限，但都釋放了足夠勾起觀眾好奇心的懸疑性。比如萬俵家族唯一的外人，看起來非善類的女婿美馬中，接下來是否會背叛家族？看似沉默的二兒子銀平，在這場風暴中又是扮演什麼樣的態度？與製鋼場工人四四彥談戀愛的女兒二子，及鐵平與當年被相子用計拆散的舊情人芙佐子的重逢，又會怎麼繼續下去（註2）？



最重要的是，這些支線全都緊緊地環繞著萬俵大介與其子鐵平一觸即發的緊張關係而展開。相較於【白色巨塔】中財前與里見兩名醫生的對立，【華麗一族】則深化為家庭，父子間的對立。雖有著血濃於水的親情關係，父子間卻因金融重整及對製鋼業經營理念的不同而嫌隙日增，而他們之間最嚴重的爭執，永遠是來自不快樂的萬俵夫人寧子，以及野心勃勃的情婦高須相子（鈴木京香）。萬俵大介對個性酷似父親，卻不願受家族庇蔭而堅持另起爐灶的兒子萬俵鐵平，其實懷著一種難以解釋的競爭，甚至嫉妒的心態。他對鐵平那直率的理想性格（象徵著承襲過去美好的光明希望面），是既憐惜、讚許，卻又因而感到自慚形穢的（註3）。這其中，似乎有著戰後日本一種陰暗精神對早期上個世紀大和魂的一種排擠與嫉妒？而血緣，永遠是關鍵所在。

每集製作費折合台幣超過千萬的【華麗一族】，除了有精雕細琢毫不馬虎的佈景，視覺調度上更呈現出小螢幕少有的質感。例如首集以鐵平在丹波篠山狩獵的畫面作為開場，除了傳遞出一股蒼茫難以言語的悲劇氛圍，更與收場時黃色錦鯉魚「將軍」橫空出世般的躍出水面，形成充滿傳奇性的呼應，在配樂大師服部隆之壯闊的人聲詠唱中，磅礡地揭開六○年代末期日本金融改革的序幕。



觀賞【華麗一族】，一方面忍不住讚嘆日本人對劇本千修萬改，緊湊不拖戲的嚴謹態度，一方面也對台灣八點檔拍豪門爭霸戲碼總是起了個精彩的頭後，就只會繞著身世之謎鬼打牆的老把戲感到悲哀。全長才十集，節奏明快不拖沓，謹守日劇腳本結構發展，在第三集端出一個小結論（高爐就像一個理想，而鐵平那帶著理想性格的衝勁，衝破了來自父親的阻礙，環繞著前兩集關於集資興建高爐所遭遇的困境，終於出現曙光），在第七集正式進入高潮（註4）。其實驚人的是，【華麗一族】早在首集就藉由一個三秒鐘回憶畫面，暗示了萬俵家族悲劇性的起源。原來人類悲劇之成型，終究是來自於本身（那種深深地、無法抵擋命運巨輪的悲哀，那宛如希臘悲劇的殘酷真相，讓我想起了法國作家馬塞帕諾爾的《瑪儂的復仇（泉水瑪儂）》）。大介對妻子貞操的耿耿於懷對比最後的懊悔無奈，相子對萬俵家自以為是的忠心（卻不留情面）付出對比最後被迫黯然離開，血緣是萬俵家族悲劇的起源，擴大延伸，也是整個大和民族悲劇性的源頭。



身為【華麗一族】的光芒所在及宣傳重點，木村拓哉這回的表現沒讓影迷失望，難得不耍帥的質樸詮釋，讓鐵平的執拗與堅持，與其父大介的居心剖測，死對頭高須相子高調毫不掩飾的權力慾，呈現扣人心弦的拉鋸。難得接演狠毒惡女的鈴木京香所飾演的高須相子一角，相較劇中其他女性，更顯獨一無二，從萬俵家族的家庭教師到萬俵大介的情婦兼管家，再上一層樓主掌萬俵家族的經濟大權，高須相子以八面玲瓏的手腕與不讓鬚眉的果斷精明取得萬俵大介真正的信任。然而【華麗一族】的豐厚動人，正在於不忘為相子設計幾場戲，利用三言兩語，蜻蜓點水透露出這個女人對萬俵家族堅定毫不保留的真心付出。這樣寬容的態度，這樣高明的敘事，不正是台劇最應該好好學習的嗎？

註1：

事實上我覺得這回由大嘴帥哥成宮寬貴所飾演的熱血青年四四彥，是個比較失敗的改編。在山本薩夫的電影版中，四四彥是歸國高科技精英，今年的電視版中他則是一副鐵平跟班模樣的藍領，怎麼到了最後說出國深造就輕易出國了，他不是粉窮咩，再加上他跟二子在最後三集中份量愈來愈輕，根本沒能好好鋪陳小倆口背叛父親私奔去美國的那種決心…。





註2：

看【華麗一族】免不了想起當年瘋狂迷戀的港劇【大時代】與【天倫】。這類豪門劇在對白的撰寫及情節的鋪陳上，總是難脫身世之謎與認組歸宗的老梗，不過說真的，真正的好戲，故事戲碼老不老套真的不重要，重點永遠是來自編劇與導演的自覺，以及靈活的留白。煽情與狗血，原來也可以演出尊嚴。抱錯小孩又怎樣，上一代偷情有一腿又怎樣，兄妹戀又怎樣，重點是編劇有沒有抓住極其簡單又極其複雜，在極其荒謬中泛出濃濃悲劇性的「人性」來大做文章。我幾乎可以想像【華麗一族】的腳本落到三立或民視手中，高須相子這種馬克白夫人型的複雜角色，大概會被惡化成林安娜或馬阿敏或刑速蘭之類的蕭查某，每次見到正牌夫人寧子（找苗可麗來演），雙方勢必得站在客廳互相對罵個十分鐘才離去。然後像鐵平的舊愛芙佐子這類苦命女，搞不好會被壞女人害到掉下山崖失去記憶，然後又出國又變成什麼世界級鋼琴家之類，在一個匪夷所思的場合重新登場與男主角重逢，或者摔死之後又蹦出一個雙胞胎…。至於像二子這種無憂無慮追求真愛的富家千金，鄭文華一定會安排她被賊人所騙（例如窮男友是為了報復才接近她），搞到遭強姦懷孕難產死嬰而瘋…。嗯，順便看看偉大的華視總經理小野嗆聲說要把台灣精神影像化的【寶島少女成功記】吧，同樣是豪門劇，人家日本怎麼拍金融業與鋼鐵工業，咱們寶島少女怎麼拍服裝成衣業，還敢說是用連續劇為寶島寫史咧。





註3：

鐵平的岳父大川先生正代表著鐵平所認定的，美好的、理想的父親形象；就跟他崇拜、追隨已過世祖父的腳步一樣。大介憤恨自己的父親，陷害自己的親家大川先生，表面上看似邪惡父親在「追殺」、「詆毀」完美父親形象，然而真正的荒謬在於，鐵平的岳父與祖父，事實上也都是陰森狡猾的醜陋政客、商人。





註4：

山本薩夫的電影版是冷靜、尖銳、而殘酷無情的；相較之下，這回TBS的金裝電視新版為了符合普遍收視戶的通俗慣性，免不了添加了不少溫暖的佐料。例如最後硬是安插的那段關於萬俵大介表面上溫暖的「悔過」戲，讓高爐的煙霧宛如希望般裊裊升起，配合服部隆之壯闊激昂的旋律，整個情緒的確飽滿至極。然而這樣的溫情，卻也讓接下來兔死狗烹的秋後算仗，失去了原著那種殘酷又鋒利的諷刺與批判。另外比較可惜的是，電視版最後三集完全聚焦鐵平與父親的對決，高須相子的戲被大幅刪減（尤其與萬俵家女婿美馬中之間的曖昧），以致此角對萬俵大介的情義及被大介「趕走」時的驚駭莫名，力道上比電影版弱了許多（高須相子終於提著行李離開萬俵家那場戲的走位與調度，很明顯是在向電影版致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