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電影，我略知一二……

日本趨勢劇（尤其是職場劇）最值得台劇學習的地方，我以為是每集的獨立性，以及從劇情結構上的延展性。台灣偶像劇（包括大部分韓劇）為啥老是讓人覺得拖戲，一方面在於台劇遵循傳統的「連續」守則，被迫在每一集的最後五分鐘製造出一個懸念套牢觀眾；至於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跑馬拉松的台劇往往並未嚴格要求每集要有個明確的、獨立的階段性主旨。階段性的主旨，可不是像三立偶像劇每集的片頭那樣隨便裝個可愛娃娃音，唸個聽起來很粉紅很夢幻的短標題而已。重點在於嚴謹的態度！這種嚴謹的態度，奠基於劇本概念、內容在本質上的完整，角色從基本設定到發展、改變的合理性，以及每位腳本家獨特的創作質地，也就是神采的揮灑。也唯有這樣的嚴謹（對我來說，《吐司男之吻》是唯一的「成功」的例外），才能讓每一集的片頭標題形成意義，成就每一集各自的獨立性，達到階段性的目標設定，並與整套戲的終極「完整性」緊緊嵌合。就這樣的高標來看，我認為今年唯二達到的是台劇《危險心靈》及日劇《改造野豬妹》。

當《改造野豬妹》的開場，修二的旁白告訴觀眾，每天上學途中都要先去摸一下柳樹，自己才會安心的時候，在池賴廣激昂的配樂襯托下，這套日劇就已經深深攻陷了我的心。如果說《熟女真命苦》的開場讓篠原涼子對著每天上班都會看到的那棵櫻樹說內心話的設計，實在有意思的話，那《改造野豬妹》讓修二摸柳樹就只能用「神」到了極點來形容了。



改編自年輕作家白言玄入圍芥川賞的小說《改造野豬》，木皿泉（由一男一女兩位腳本家組成）把輕薄短小的原著故事擴大開來，套用日劇公式改寫成符合日本觀眾收視習慣的趨勢劇。這個劇本一方面Follow傳統趨勢劇結構，每集都會設定一個打擊，然後讓這個改造小組發揮智慧去面對挑戰，想辦法接招，而環繞著修二、彰、野豬妹的學校同學、修二家人、豆腐店大叔、愛爬牆爬窗的學務主任凱薩琳、以及性情古怪的書店老闆，也都「照慣例」每集會出來串場，偶爾說一些很有意思的話提點一下，讓修二與彰有所頓悟。但另一方面，木皿泉又穿插了不少很有意思、甚至在傳統日劇中「非慣例」的東西，比如說那支會讓人實現願望的猴手、比如說那棵從沒想過有機會能在海上旅行的柳樹、又比如說學校文化祭「小谷怪談」之校園有鬼事件…，讓魔幻靈光與文學性的深度奇異地結合、發酵（我尤其喜歡關於校園靈異事件的第三集，以及四個人不約而同做了同一個夢的第九集，那種很隱微的牽繫，正是木皿泉的劇本高明之處），煨煮出一鍋神奇美味的巫婆湯。



究竟是要做一個為了迎合外在期待而百般容忍的萬人迷（修二）？還是放肆地活在自己小天地的獨行俠（彰）？或許只要是人，只要想過群居的生活，我們都必須像野豬妹一樣，每天逼自己對著狗練習微笑，嘗試著改變一點什麼，但又同時「堅持」著一點什麼。看到柳樹的際遇，相信自己也有找到全新容身方式的機會；藉由被惡作劇潑上顏料的制服中，認清穿衣服的心態關鍵在於自信…。這些看起來很「八股」很「說教」的東西，要把它拍得動人，真的不容易，然而《改造野豬妹》卻能在日劇的傳統公式與專屬於創作者的不妥協神采之間，拿捏出一個完美的平衡。

事實上，《改造野豬妹》並不甘心只是一則簡單、熱血的動人童話故事而已。這個劇本的精緻度與野心，從修二這個心眼多，內心OS永遠與外在行徑唱反調，光掌握事物要領卻什麼也做不出來的主人翁身上，尤其看得出來。改造計畫是一個遊戲？一個挑戰？還是一個測試？在改造野豬妹的過程中，修二的主導性其實反射了他性格中比較陰暗的部份。直到彰拉著他暗中去瞭解野豬妹，真正尊重起野豬妹，這個「由外（型）而內（在）」的改造遊戲的意義，才逐漸明朗起來。原來，修二最終要改造的，是他自己！原來，原著中所沒有的彰與倉井這兩個一正一反的角色，就我個．人．解．讀，根本就是從修二身上分裂出來的（所以「修二與彰」當然永遠不會分開，才會有那個天涯海角共相隨的收場咩）。



修二一開始常躲著彰，事實上他真正想躲著的，是內心深處的自己。而那個自己，其實很多時候，是靠著彰看似隨性的舉動，「間接」實踐出來的。所以在改造野豬妹的過程中，居於主導地位的修二，與負責提點、輔助的彰，兩人偶然的爭執，其實也正隱射著修二自己「內．心．的．拉．扯」。彰喜歡上野豬妹，開始表現出佔有慾以及妒意，可以看成是修二在情感上的失控（如前段我所說的，彰根本是從修二身上分裂出來的）；而倉井種種介入、破壞、意圖主導改造遊戲的行動，則像是修二在心態上的失控。也唯有這樣的失控，這樣的陰暗，這樣地把修二逼到自己最內在的角落，修二才有辦法誠實面對自己從來的態度與心境，順道重新思考同儕友誼等種種情感的本質。

導演岩本仁志的鏡頭語言與池賴廣時而激昂飛揚時而溫暖的配樂，讓《改造野豬妹》的技術層面無可挑剔。當然，三個年輕主角可圈可點的表現，更是讓《改造野豬妹》成為經典的關鍵。龜梨和也詮釋修二那千迴百轉的心思，多層次的內心戲讓我驚訝他在演技上的大躍進。堀北真希則展現與《always三丁目的夕日》鄉下姑娘截然不同的演技，前九集皮笑肉不笑的冷調幽默，對比最後她終於學會笑的喜極而泣，實在充滿說服力。當然還有超級搶戲的山下智久，無論是隨性的、任性的、善良的、充滿正義感的，還是害羞懷春的彰，他居然可以把瘋瘋癲癲的彰演得這般千變萬化且充滿感情，真是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附註：關於彰與倉井這兩個角色是從修二身上分裂出來的觀點，當然是見仁見智。不過我要補充一點，修二與倉井幾番擦槍走火的談話，以及四個人不約而同做了同一個夢的第九集，事實上已經把倉井與修二（包括彰）的「同」與「異」的聯繫，解釋得很清楚了。《改造野豬妹》最後讓彰追隨修二轉學，一齊面對新的挑戰；而封閉自己的倉井，也因為野豬妹一番誠摯的邀請而考慮復學，甚至還悄悄、遠遠地現身修二的歡送會一隅（開始新生活的「修二與彰」無敵二人組，是否又會碰上另一個莫名其妙蹦出來的倉井升級版呢？或者說，倉井這逼近「心魔」的怪物，是無所不在的）。這樣曖昧、又寓意深厚的高明安排，可不正是日劇藝術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