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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舞動世紀》在英美兩地上映時,並未如阿特曼前作《謎霧莊園》般博得滿堂彩,好些評論憑著《納許維爾》的經典印象,開始大批特批,不解阿特曼何以把新作拍得半紀錄半劇情;不解同樣是群戲,何以沒一個角色的深刻指數比得上《納許維爾》。極巧的是,類似的批評也發生在另一位大師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新作《說愛情,太甜美》(Anything Else)上。



把伍迪.艾倫跟勞伯.阿特曼放在一起看,會發現一些有趣的對比。首先,身為後輩的艾倫沒阿特曼的影展得獎運,甭說影展三冠王,連一頂正宗坎城桂冠都沒戴過。但是,在奧斯卡戰場上,艾倫可是幸運得多,當七0年代阿特曼還在征戰坎城柏林的時候,艾倫已憑《安妮霍爾》(Annie Hall)勇奪小金人了;另外,他還入圍過十數次原著劇本獎項哩。這兩名備受東岸影評人推崇的大師級導演,九0年代中後期的創作風格不約而同呈現高原的停滯狀態。雖說一個好導演的爛作品,還是比一個爛導演的好作品在質感上優得多,但是「伍迪.艾倫」、「勞伯.阿特曼」已如知名品牌般,帶給影評人、影迷堅定的期望、不變的印象。只要稍稍偏離的軌道,撻伐之聲往往隨之而來。



伍迪.艾倫雖然年逾花甲,創作精力仍舊未減,維持一年一部的高產量,而且永遠邀得到一堆大牌明星來共襄盛舉(這點跟阿特曼情況類似)。艾倫近十年來的作品,幾乎都可歸納為明亮愉悅的愛情輕喜劇。在歷經《愛情魔咒》(The Curse of Jade Scorpion)與《荷里活大結局》(Hollywood Ending)的創作谷底後,艾倫總算不再處心積慮向柏格曼(Ingmar Bergman)或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致敬、也不再心繫藝術家的創作焦慮,在2003年秋季問世的《說愛情,太甜美》中,他不再「嚐鮮」,不談復古情懷(例如《百老匯上空子彈》Bullets Over Broadway及《愛情魔咒》)、不賣弄歌舞(例如《大家都說我愛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不搞技術上的小花樣,難得重回《安妮霍爾》式的戀人過招戲路。



《說愛情,太甜美》帶給影迷的耳目一新,首先來自幕前幕後的新鮮組合。常常親自粉墨登場與貌美女星在電影中卿卿我我的艾倫,這回難得退居二線,出飾聒噪又有妄想症的糟老頭大衛。而這個難得的舉動,竟被出資的夢工廠(Dream Works)當成宣傳重點,在預告片中完全放棄「伍迪.艾倫」對藝術片影迷的號召力,轉移目標主攻爆米花族群,寄望藉著傑森.畢葛斯(Jason Biggs)與克莉斯蒂娜.蕾西(Christina Ricci)的青春活力來扭轉艾倫的「票房毒藥」惡名,只可惜最後還是功敗垂成。大衛(伍迪.艾倫飾)和二流喜劇作家傑瑞(傑森.畢葛斯)在片中老是例行公事般地會面,絮絮叨叨交換情報,大衛順便給傑瑞一些感情上的建議。當相隔四十歲的一老一少在美麗的中央公園掏心長談時,每個艾倫迷一定會發現,一副窩囊沒種神經質樣的傑瑞,簡直就是年輕版的大衛(或說艾倫自己)嘛!這個一體兩面的雙重自我鏡像辯證,顯然勾起了影迷對艾倫1988年作品《另一個女人》(Another Woman)的無限懷念。至於女主角亞曼達(克莉斯蒂娜.蕾西),大概是艾倫近二十年作品裡最蠻橫自私難搞的女性吧。她自私、她絕頂聰明、她精於算計、她歇斯底里…近一點來看,她是《名人錄》(Celebrity)中把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耍得團團轉的維諾娜.瑞德(Winona Ryder)的延續。溯流而上,此惡女之原型,應該是四分之一世紀之前,由戴安.基頓(Diane Keaton)飾演的安妮霍爾吧?比較意外的是,艾倫向來偏好在電影中安插一個善良嘈雜略帶迷糊可愛的沒腦尤物角色(例如《百老匯上空子彈》中的珍妮佛提莉Jennifer Tilly及《非強力春藥》Mighty Aphrodite的蜜拉索維諾Mira Sorvino),然而這一次居然缺席了。還要一提的是,《說愛情,太甜美》的攝影師不是艾倫的老搭檔史凡.奈維斯(Sven Kykvist),也非近期密集合作的中國攝影師趙非,艾倫改和視覺意象活潑炫麗的Darius Khondji(曾為《黑店狂想曲》Delicatessan掌鏡)合作。不過,說來說去,伍迪艾倫永遠是他自己作品的最佳主角。無論攝影師是誰?不管男主角是誰,觀眾總能從金黃色濾鏡中見證紐約的浪漫。當清脆寫意的爵士鋼琴伴著比莉.哈樂黛緩緩吟唱的〈Easy to Love〉,當收場永遠再度回到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開場,我們會心一笑,這就是伍迪艾倫!



不過,挑大樑的傑森.畢葛斯竟能轉化得這般「伍迪艾倫」,著實令人意外!艾倫筆下知識份子特有的焦慮,以及《漢娜姊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的米高.肯恩(Michael Caine)設計巧遇小姨子的經典重現,絕對讓死忠艾倫迷看得樂不可支,更讓爆米花族群驚訝於傑森.畢葛斯原來也會演戲。至於克莉絲蒂娜.蕾西渾圓的身軀及狂野的眼神,則是吐放出不同於知性安妮霍爾的的感性芬芳;有趣的是,她那口是心非、嬌縱且反覆無常的難搞脾氣,卻又與典型的艾倫式龜毛男性角色互通聲氣。當然也別忘了丹尼.狄維托(Danny Devito)及史塔克.錢寧(Stockard Channing)兩位老將的助陣,尤其後者的搶戲程度,讓人憶起戴安.薇絲特(Dianne Wiest)在《百老匯上空子彈》中跋扈的模樣。最後,艾倫安排了一段媲美《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裡由Caetano Veloso獻唱的奇蹟時刻,讓爵士女伶Diana Krall沈靜地吟唱著〈It Could Happen to You〉(連史塔克.錢寧都自彈自唱了首極有味道的〈There’ll Be Another Spring〉呢),那聲音、那旋律、那詞、那曲,在空氣中——漸漸揮發……。



第二個耳目一新,是後911效應的持續發作。九一一事件後,艾倫不但以實際行動表達他對紐約的支持,還在隔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登高呼喚大家來紐約走走。艾倫絕大部分作品的故事背景都是紐約,但是在九一一事件之後拍攝的《荷里活大結局》,在收場時卻安排那位備受自家人奚落的倒楣導演決意出走紐約,前往法國尋求機會。而《說愛情,太甜美》裡,亞曼達曾愉悅地對傑瑞說過:「反正很多在紐約失敗的笨蛋,到了洛杉磯都會成為大富翁」。這句酸溜溜的話,到底是不是艾倫這個長期依附好萊塢資金、明星來創作的知識份子,憤怒卻無奈的矛盾心聲?



如果說艾倫過往大部分作品都是關於「開始」的故事,《說愛情,太甜美》做為他與夢工廠合約的最後一部作品,竟開始討論起關於一個「結束」該從何開始了。傑瑞省思他與女友亞曼達陷入滯濘的尷尬關係,寫作事業又因經紀人的無能而無法開展(這部份又偷渡了對好萊塢的諷刺),好友大衛鼓動他一起放棄牽掛,兩人合力去追逐好萊塢生活。艾倫飾演的大衛是一貫艾倫式的,空有一張嘴的怕事糟老頭,神經質到必須在家裡擺滿開了保險的槍擊各類逃生用品,以備不時之需。但是,當大衛遭街頭惡霸刁難時,他居然神奇地決定偷偷潛回現場,一言不發地把流氓的車子砸個稀巴爛。頭一次,艾倫大出觀眾意外地顯露出他難得憤怒的一面(外加片尾那個疑似編造的「懲戒行動」)。艾倫生氣了嗎?在《說愛情,太甜美》中,他所認定的美國精神,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觀眾可能會極度驚訝,真的從來沒在艾倫作品裡見到這麼冷、這麼硬、完全不發一與的伍迪艾倫。是911事件讓他心有所感嗎?這麼說來,《說愛情,太甜美》裡一再提到的「了結」與「出走」意象,一方面是艾倫藝術創作期的一個小小總結,原來也是他對當今紐約/美國的認識的最新註解。



於是,艾倫不再像前幾部作品般,執著於舊情之難忘,緊抓著欲走還留的情愫(從《大家都說我愛你》、《甜蜜與卑微》Sweet and Lowdown到《荷里活大結局》,都在此主題下打轉)不放。歷經數十載的喧鬧,終於,他老人家也決定瀟灑而了然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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