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電影，我略知一二……

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597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前些時候才上映的【扶桑花女孩】，是繼【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後，又一部叫好叫座的日本得獎電影。該片導演李相日因此拿下了旬報、日刊體育、藍絲帶及日本奧斯卡四座權威性影片大獎，在日本國內的輝煌成績算是平了當年【我們來跳舞】及【黃昏清兵衛】的紀錄。



不過看完【扶桑花女孩】之後，我實在有點納悶。這部電影的魅力，真有大到征服最挑嘴的旬報影評人的地步嗎（【Always幸福的三丁目】當年只拿下旬報年度日片第二名）？說實話，【扶桑花女孩】其實只是一幅聰明狡詐的大拼圖。有近期最受觀眾青睞的懷舊背景（充滿希望的昭和年代），有精彩的時代社經議題，有新舊外來文化的衝突及性別意識討論，更有勵志電影最愛宣揚的「事在人為」運動家精神。當然失意的專業教練，嚴肅不擅表達的家長，不甘平凡且充滿天份的主人翁，也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公式設定…。



【扶桑花女孩】像是一部批上懷舊外衣，然後摻些英國電影【舞動人生】調味粉的傳統日本運動勵志片。它的劇情走向不並令人意外，夠豐富且夠狗血，笑中帶淚的掌控也夠精準。例如當母親看著女兒舞得汗水紛飛而下定決心支持的那場關鍵戲，雖比不上【舞動人生】雪夜裡以舞明志的原創動人，我還是被老戲精富司純子的好演技給騙了好幾滴眼淚。另外，搞笑女巨人山崎靜代飾演的小百合哭著堅持要表演的那場戲，即使是老套的「日劇式堅持」，但同樣非常動人。



【扶桑花女孩】的問題在於，它的每個點與每個轉折，都是經過算計的，稱得上精緻，卻缺乏「再多一點」的神采。最後那場高潮舞戲完全只靠女主角蒼井優的個人魅力撐起來，尤其暴露出了導演與劇本的侷限。相較於【水男孩】或【交響情人夢】那種真誠地揮灑出愛與淚與汗水的Grande Finale謝幕式，【扶桑花女孩】從調度、節奏，或是影像內在的情感爆發力來檢視，就是不夠直接，就是少了一股初始的激情。

於是，我忍不住想提一下同樣關於「再出發的力量」的【向雪許願】。或許【向雪許願】的票房差同年度的【扶桑花女孩】一大截，入圍與得獎的成績也不如【扶桑花女孩】（旬報給了它第四名，日本奧斯卡則意思意思提了幾項）出色，但它無疑承繼了小津安二郎那細緻中帶著銳利的微妙態度，體現了大和民族的電影文化中最寶貴的簡樸之美。也難怪【向雪許願】會在前年東京電影節備受評審團主席張藝謀稱讚，最後破紀錄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根岸吉太郎）、最佳男主角（佐藤浩市）及最受觀眾喜愛影片四項大獎。



日本作家鳴海章以北海道為背景的小說【風花】，曾經被名導相米慎二改編成同名電影，後來因為相米慎二過世，根岸吉太郎接替他過世前還在進行的鳴海章另一部小說【輓馬】的改編計畫，【向雪許願】才因而有機會問世（基本上可勉強視作【風花】續篇，因為兩部電影都有演出的小泉今日子所飾演的角色，實在太類似了）。



【向雪許願】描述事業與婚姻都一敗塗地的失意男子，走投無路回到故鄉北海道，在哥哥的馬場打工，從「輓馬競賽」的訓練中重新找到了再出發力量與值得奮鬥的目標。「輓馬競賽」是北海道特有的賽馬方式，當地居民讓耕種用的輓馬拖着沈重雪橇在200米的障礙賽道上競賽，講求的不是速度，而是馬匹的體力、耐力及意志力。



失意的弟弟，粗中有細的兄長，生病的母親，神秘的女人，缺乏信心的騎師，充滿善意的員工，覆蓋皚皚白雪的北海道馬場…，這個故事假如落入好萊塢手中，很容易流於廉價的濫情，很容易被烙上各種粗暴的隱射與象徵，很容易被膚淺地賦予意義。慶幸的是，根岸吉太郎完全展現出日本文學與電影最內斂，最沈穩飽滿，簡約精鍊中洋溢著詩意神秘的一面。劇本的刻意留白，讓故事一開始就丟出了懸念。這對兄弟儘管對對方的生活感到好奇，卻只是一起抽煙吃飯睡覺而不說穿點破，甚至連弟弟（伊勢谷友介）的婚姻問題與哥哥（因本片拿到影帝的佐藤浩市）的感情問題，都充滿神秘的問號（小泉今日子飾演的晴子也同樣耐人尋味）。弟弟到底是回來找母親要錢？還是被追債走投無路？這些空白，一點一滴緩緩被填補，但卻沒有完全填到滿。



【向雪許願】並不熱血，只在片中、片尾營造三段情緒「較為」激動的戲（弟弟向哥哥「半撒嬌」哭訴自己的失敗；弟弟終於見到「缺席」的母親；雲流最後那場比賽），卻在短短幾分鐘裡爆發出扣人心弦的戲味，甚至讓我有一種「真正的好電影莫過於此」的深深感動。



根岸吉太郎以一種靜謐的韻律，讓北海道的冰雪，在視覺上顯現既宏觀又平靜的能量。而這樣從外在視覺到內在心靈的雙重洗滌，也藉由弟弟對馬場工友（也是他童年玩伴）從一開始敷衍不耐煩到後來的真誠交心，弟弟對被判死刑的馬「雲流」從同病相憐到已至絕處逢生，以及備受挫折的女騎師（吹石一惠）從挫敗中重新站起，低調而微妙地自然呼應著。也因此，馬場員工與「雲流」之間，或而鼓勵、或而祈福、安撫，那無言卻心領神會的相通，能在那最後的時刻，匯成一股巨大而動人的熱流。在名Bossa Nova樂手伊藤ゴロ所作的極其簡單的撥絃音符中，弟弟走出馬場大門時，那因為帶著雀躍而不由微微跳動的腳步，對映屋頂上大大白白閃亮的雪球，成就了【向雪許願】最美妙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