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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Portmanteau這個源自法國的單字是一個很有趣的字眼,就字面上來解釋的話是旅行皮箱;在語言學上,Portmanteau word指的是獨一無二的,往往出於幽默感或心血來潮而剪綴兩個以上單字詞頭組合而成的混成詞;把這個字眼延伸到電影理論中,Portmanteau Film成了所謂的「多段式電影」。我想無論是製片、導演還是影迷,應該都是對多段式電影懷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製片野心勃勃號召一群導演就特定主題大做文章,心想一旦報出這幾位大導的名諱,版權肯定可以再賣得高些;拍慣了劇情長片的導演們則是摩拳擦掌,把拍短片當成挑戰而非玩票,畢竟自己的作品只佔成品的幾分之一,可不能被其他對手比了下去;觀眾則是興致沖沖買票進戲院準備幫各位導演打分數,管他請幾個導演拍了幾段,碰到「一小段」好電影的機率還是不低。



無論是兩段、三段還是多段式電影,每段往往交由不同導演執導,而各段與各段間的聯繫,可以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中心概念(例如《十分鐘前:小號響起/提琴魅力》(Ten Minutes Older: The Trumpet/Cello)號召了十五位導演詮釋各自對「時間」的觀感);也可能是對特別事件如九一一(如《九一一事件簿》(11’09’’01 - September 11))或電影百年(如《盧米埃與他的伙伴們》(Lumière and Company))的紀念與關注。當然,也可能是因地點(如《大都會傳奇》(New York Stories))、或其中一個角色(如《四個房間》(Four Rooms)由提姆‧羅斯(Tim Roth)飾演的門房)而把整部電影串連起來。



2004年的威尼斯影展,集合三大名導,環繞「情慾」為題所拍攝的三段式電影《愛神》(Eros)正式與影迷見面;沒多久,2005年初的柏林影展請來《航向幸福的旅程》(Tickets)觀摩,從製作組合、概念到國際首映的造勢模式,頗有互別苗頭的意味。事實上,近年相當活躍義大利製片人多米尼柯‧布洛卡奇(Domenico Procacci)正好身兼這兩部電影中義大利部分的製片工作。



請來艾芒諾‧歐勒米(Ermanno Olmi)、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及肯‧洛區(Ken Loach)三位大師競技的《航向幸福的旅程》,除了肯‧洛區(交由他的長期編劇搭檔保羅‧拉維提(Paul Laverty)負責)以外,其他兩位大師可是編導全包呢。其實,《航向幸福的旅程》源自艾芒諾‧歐勒米的點子,本來預計要拍成一部由三位大師「聯合導演」的單一電影,即使最後的成品仍是三段式,但由三組編導通力合作的結果,與其他多段式電影習慣讓眾家導演各自單打獨鬥的拍攝模式相較,段落與段落之間的連貫性可是密切多了。



故事設定在一列由東歐開往羅馬的火車上,由最資深的艾芒諾‧歐勒米揭開序幕。在第一段故事裡,威尼斯影帝Carlo Delle Piane飾演一位陰錯陽差搭不到飛機而被迫改搭火車的老教授,他努力地想在幸運獲得升等的頭等艙中打一封措辭幽雅的致謝函給旅途中盡力幫忙的善良助理,但卻接二連三被車廂外連位子都沒得坐的難民、以及因應突發狀況進駐的士兵們打擾。老教授那旂旎濕軟的無害白日夢,總是在關鍵時刻被對面身著軍裝的男子無意識地打斷,更何況滿車廂美酒佳餚的同時,還有人窮得連一杯牛奶都沒得喝。即使許多評論皆認為第一段是本片較弱的部分,艾芒諾‧歐勒米至少給了觀眾一個真誠且帶著俏皮的收場。老教授總算擺脫扭扭捏捏的作態,善用自己天外飛來的頭等艙特權,要了杯熱牛奶,向車廂外走去。



火車繼續行駛,有人上車,自然也有人下車。為第二段掌舵的阿巴斯,難得完全以非母語創作,擺脫了近作如《十段生命的律動》(Ten)、《五》(Five)越發向簡約美學挑戰的「壞毛病」。阿巴斯這回算是「重操舊業」,把焦點放在一個嘮叨討人厭的老虔婆身上,什麼資訊都沒透露。究竟亦步亦趨地尾隨老虔婆任她使喚卻又老一副不在乎痞樣的小伙子,是老虔婆的什麼人?其他乘客對這兩人關係的好奇,以致隨便簡單的寒暄都夾雜著刺探。而小伙子毫不浪費時間地偷空與身旁可愛的牙套妹搭訕,從牙套妹的言談中發現這兩人似乎是舊識,但又可能是牙套妹認錯人。即使整段說的是義大利語,即使阿巴斯難得俏皮外帶懸疑,他最擅長刻畫的「伊朗式執拗脾氣」威力可是絲毫未減,那位臃腫不堪的老虔婆開場時還一派氣焰囂張極惹人厭,到了下車前難掩落寞之情的洩氣模樣,卻是忍不住讓人心生黯然了。



火車繼續行駛,老虔婆下了車,三個從蘇格蘭遠赴羅馬看球賽的少年上了車。第三段一開始,前所未見的喧囂、青春活力保證讓肯‧洛區的影迷激動不已,那不是《甜蜜十六歲》(Sweet Sizteen)的主人翁小連恩及他的兩個朋友嗎?也許這一段和《甜蜜十六歲》根本沒有什麼必然的因果關係,但倘若你覺得《甜蜜十六歲》的收場太讓人心疼、太讓人不安,不妨把這三個活力四射的原班人馬當成《甜蜜十六歲》的甜蜜番外篇來看。



肯‧洛區曾經說過,他藉著拍電影來探索每日生活中的戲劇性奧秘。他作品裡的主人翁向來都是為著一個看似簡單的「理想」或是「未來」而努力著。一開始也許揮灑著輕盈的恣意,漸漸地被蜂擁而來的打擊如彈簧般被拉得緊繃,然後「蹦」地彈回原地。還有機會回復原先的平衡狀態嗎?接下來會變得更好,還是更悲慘?這一次,三個小伙子起先還不知天高地厚地插科打諢,在無意間招惹到從第一段起就默默存在(前兩段中他們只是路人甲乙丙丁)的阿爾巴尼亞難民一家之後,故事的色彩倏地黯淡了下來。



在第一段中,艾芒諾‧歐勒米以一杯牛奶解決了老教授的道德焦慮。第二段裡,阿巴斯藉由兩支外型相同的行動電話揭穿了所謂的表象下總是令人汗顏的真實。第三段,則出現了一家人「平分」一個三明治的巧妙設計。肯‧洛區向來習慣化繁為簡,把選項過多的複雜社會議題盡量「口語化」,從生活、再平凡不過的物質角度,為社會學、政治學者打了幾萬字也不見得有啥歸納的論文做出結論。車票神奇失蹤的小小意外,意外讓小連恩察覺到,生命中有著比看球賽更重要的東西。那是對人性的尊重?對生命的不放棄希望?對道德良心的堅持?或者,其實只是單純害怕夜半時分會被充滿罪惡感的夢魘吞噬?



肯‧洛區過往作品總習慣在收場時瀰漫著一股慌亂不安的情緒,去年的《蘇格蘭之吻》(Ae Fond Kiss…)難得輕巧地享受紛爭過後的片刻平靜,讓尚未和解的未來式透出一線幸福曙光。結果,有些人曲解地抱怨肯‧洛區變「俗氣」了。偏偏他老人家這次變本加厲,安排小連恩等三人嘻哈擺爛渡過難關,前一分鐘還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道德焦慮,一旦放膽「做」了以後,即使對現實來說,所有問題還是沒有辦法解決,但倚仗著自身年輕,咬定一切總會隨遇而安,也算是肯佬難得的快樂收場了。尤其配合長期合作的配樂家喬治‧芬頓(George Fenton)的華麗樂聲,影迷大概會興奮地發現一向儉樸的肯佬,居然也有這般陽光燦爛的俏皮時刻。



要拍一部長達兩小時、演員全在火車上的電影,劇本的力度與導演活潑的場面調度絕對是關鍵。想要就火車周遭來作文章,除了乘客以外,車票是理所當然的第二主角,它會遺失、有可能被偷、還牽涉到金錢、希望、與未來…。除此,就是談頭等艙二等艙的差別、拍拍臥舖,餐車或廁所了。差不多的元素,戲法人人會變,端看能耐如何。例如馮小剛的《天下無賊》,技術上達到了炫技奇情,可惜卻未就車廂裡的百樣人性來大作文章,徒讓好一群乘客淪為面目模糊的路人甲乙丙丁。倒是英國的全能編導奇才史蒂芬‧保利可夫(Stephen Poliakoff)早在1980年為BBC拍攝的電視電影《火車上的偶遇》(Caught on a Train),至今來看仍是這類火車電影中的經典之作。奧斯卡最佳女配角佩姬‧艾許克勞馥(Peggy Ashcroft)飾演裝模作樣的英國老太太,在火車上巧遇一位氣焰囂張的名校畢業菁英,英國老太太表面上言行霸道、嘮叨、甚至不可理喻,然而火車上接踵而來的細瑣事件卻證明了菁英原來比孱弱的老太太更加不堪一擊,簡直把封閉空間內人性偽善醜陋的一面嘲弄到骨子裡去了。



從艾芒諾‧歐勒米帶著超現實的知識份子自道;阿巴斯單純、直接的人性觀察;到肯‧洛區對蘇格蘭、對非法移民的一貫關懷,《航向幸福的旅程》凝聚出其他 Portmanteau Film向來缺乏的整合感。更可貴的是,故事內容持續著三位導演長期以來對社會議題的關注,讓《航向幸福的旅程》絕不只是一場單純的華山論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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