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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No. 138,請勿轉載,謝謝!
 
 
 
作 者論(Auteur theory)緣起於1948年法國影評人兼導演Alexandre Astruc在《法國銀幕》(L'Ecran Français)所發表的「攝影機鋼筆論」(caméra-stylo),Astruc除了認定電影已達到跟文學或其他自主藝術同等的地位(攝影機就像 是電影創作者的鋼筆),也鼓吹導演應自行編寫劇本以主導電影的拍攝過程。1954年,楚浮(François Truffaut)在《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提出「作者電影」(cinéma d'auteurs)概念,強調導演才是電影藝術的主要創作者,同時大力推崇「作者型」導演例如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從此影響了半世紀的電影理論與美學批評至今。
 
如果說auteur此一字眼象徵著某種創作上的「肯定」與 「嘉勉」,那Metteur en scène(有時與英文中的「director」互用)相較之下似乎在定義上頗顯曖昧。Metteur en scène(場面配置者)就字面解釋乃是Mise en scène(場面調度)的對應,往往帶有輕微的負面意義(暗示只是將演員安置到場景中,然後照本宣科拍戲的平庸導演),大多時候尤其被用來指稱電視劇或迷 你影集的導演。雖說電影創作者的莫名優越感與階級勢利性格隨著時代演進應該改變了許多,但在此且先不論電影導演與電視導演相互跨界的情況,如今電視作為 「最大眾」的傳播媒介,其所提供導演(導播)在個人敘事風格、場面調度抑或一貫主題內涵的發展空間上依舊有限,反倒劇本對於一齣劇集的精神與定位,成了決 定性的真正關鍵。
 
日本電視在製作環境的專業性與規模上,比起電影界有過之而無不及,個人風格深刻或主導性強的日劇編劇(腳本家)長 久以來享有作者應有的待遇與尊重,其地位甚至還超越日劇導演(演出)。從以季為單位推出的連續劇集、以年為單位的長篇劇集、季度之交的各類特別篇(電視電 影、迷你影集)到品質穩定的電影劇本與舞台劇作,產量豐富的三谷幸喜絕對是一名禁得起「作者論」檢視的作者型編劇。
 
從1994年 到2008年總計三個系列43集(本章+特別編)的密室推理劇《紳士刑警》(田村正和飾演古畑任三郎)、田村正和與鈴木保奈美飾演日本總理夫婦的政治嘲諷 劇《別叫我總理》、不讓《白色巨塔》專美於前的醫療黑暗劇《活得比你好》、史詩規格的熱血NHK大河劇《新選組》……,三谷幸喜與製作人石原隆、龜山千廣 有穩固的長期合作關係,與配樂家服部隆之、本間勇輔有火花四射的化學效應,與班底演員包括唐澤壽明、戶田惠子、香取慎吾有堅定的相互信賴之情。無論電視、 舞台還是電影劇本,三谷幸喜總是游刃有餘,甚至他偶而還會親自下海在別人或自家戲裡客串個小角色。在1997年,三谷幸喜以《心情直播不NG》正式跨足導 演領域,至今總計自編自導了四部劇情長片(後三部分別是《我們的家》(みんなのいえ)、《有頂天大飯店》與《魔幻時刻》)。舞台劇出身的他,劇本風格平易 親切且充滿娛樂性,「三谷式趣味」加上具備足夠的「品牌辨識度」,即使非由他親自擔任導演的作品(例如星護所執導的《笑之大學》),三谷幸喜的「作者簽 名」依舊清晰無比。
 
三谷幸喜的最新編導作品《魔幻時刻》自然也不例外。此片拍攝緣起必須回到他還在拍攝《有頂天大飯店》的某個黃 昏,當時坐在攝影機前的攝影師山本英夫曾望著遠空說了這樣一句話:「導演,你知道Magic Hour嗎?」那是三谷幸喜第一次聽說「Magic Hour」。「Magic Hour(魔幻時刻)」其實是電影術語,指太陽沉入地平線光芒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間,據說在那時開動攝影機,可以捕捉到夢幻般的畫面。三谷幸喜立即被這個詞 給迷住了,當天便決定以「Magic Hour」作為自己下一部導演作品的片名。於是,《有頂天大飯店》都還沒正式上映,《魔幻時刻》的企畫卻已悄悄展開。
 
《魔幻時刻》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充滿復古風情(刻意營造非常不真實的人為氣氛暗喻電光幻影的虛構本質) 的港邊小鎮「守加護」,夜總會經理備後(妻夫木聰飾)與黑道老大的情婦瑪莉(深津繪里飾)被捉姦在床,情急之下只好胡謅自己認識傳說中的殺手,願意將他帶 來以換取不殺之恩。毫無頭緒的備後臨時起意騙取不得志的龍套演員村田大樹(佐藤浩市飾)的信任,讓他以為即將成為一部黑幫電影中的主角,結果鬧中有亂、亂 中失控的偶然與巧合,全部攪和在一起……。此片應是三谷幸喜至今創作格局最大、企圖心最強、涉及層面最廣闊繁複的作品。它的表皮層是一則因戲中有戲的虛實 衝突而營造種種大鳴大放笑料的快節奏瘋狂喜劇。三谷幸喜從來就是擅寫笨蛋角色的能手,他筆下的笨蛋種類可說是五花八門,有的自以為充滿智慧、有的熱血行動 力強、有的憨厚忠誠、有的嚴肅不苟言笑、有的則是罪大惡極,然而不管是哪類的笨蛋,他們總能在三谷幸喜非常細膩的日常細節筆觸,以及語法節奏無比工整的精 妙伏筆鋪陳之下,逐漸蘊生出一股感染力極強的動能,令他們顯得無比光彩奪目。
 
村田大樹以假亂真因緣際會的奇遇,顯然與《不平凡的 勇氣》中假扮律師的過氣演員(役所廣司飾)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藝術創作遭受多方外力干預,與真實生活在重重交錯中相互辯證的後設趣味,則與《心情直播不 NG》裡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廣播劇、《大家的家》那棟遭受屋主親友及建築工人等多方意見角力而逐漸悖離最初設計構想的夢幻之屋、《不平凡的勇氣》中由過氣演 員「領銜主演」的虛構劇碼(原本只會照本宣科演戲,卻在對抗大型企業的過程中「創造」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劇本」)、以及《笑之大學》幾經審查改動的舞台劇 作互通聲氣。再往外跳開一層,三谷幸喜在選角上的匠心獨運,讓演員本身現實條件與其所詮釋的劇中人物處境呈現差異性的對比,例如慣演綠葉的班底演員戶田惠 子在《心情直播不NG》飾演大牌聲優,貴為影帝的役所廣司在《不平凡的勇氣》成了面臨中年危機的過氣演員,不敗偶像香取慎吾則老被分派到歌星夢碎的失意青 年,而另一位影帝佐藤浩市在《魔幻時刻》中飾演的龍套演員一角,層次性更是豐富。佐藤浩市身為日本影史代表性男星三國連太郎之子的特別身份,以及他個人演 出與得獎經歷的完整,與此角、此片的內在精神交相碰撞,耐人尋味卻又趣味盎然,成就了某種意義上的「互文性」(intertexuality)。
 
值 得玩味的是,《魔幻時刻》從表皮層刺入真皮層之後,開始釋放出一股淡淡的微妙悲傷氣息。三谷幸喜過往電視作品如《奇蹟餐廳》與《不平凡的勇氣》,皆不約而 同鎖定了一群失意者,去記錄他們不斷尋找自我歸屬的過程,以及那無可避免的失落;至於每集皆禮聘A咖明星演出反派角色的《紳士刑警》系列,角色的性格處境 與犯案動機,亦是與此「失落」母題做出呼應。再以《大家的家》為例,屋主的室內設計師朋友與屋主的木匠岳父(擔任建造這棟房子的工頭)歷經一連串的爭執、 妥協與體諒,才終於將這棟象徵著屋主夫妻未來甜蜜生活的房子從無到有建造出來,然而當他們的心血被實體化之後,他們似乎「註定」將一起感受到那股「不再被 需要」的茫然若失。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差異,一再成為三谷幸喜每個劇本的關鍵燃點。《魔幻時刻》藉由戲裡戲外台上台下的「進 ∕ 出」,去對比真實世界的荒謬與殘酷(三谷幸喜曾在《別叫我總理》其中一集讓總理夫婦在地鐵站「模仿」自己,賺取過路民眾口袋裡的零錢,以解決身上沒有零錢搭車返回官邸的「危機」,此一靈光乍現的安排即是一次相當凌厲的對比),去強化此等游離失所的不確定性所夾帶出來的憾恨與感傷(例如黑道老大所代表的舊街景舊勢力的註定消退)。 村田大樹當然是這個故事裡最具悲劇色彩的英雄,他的渴望、他的無能為力,在備後虛情假意編織出來的一連串謊言中逐漸混淆,他所飾演的「真實存在∕虛構假 扮」傳奇殺手、他少年時所崇拜的銀幕形象(Icon ∕ Identity)與他對於身為演員的自我定義、期許,交互入侵彼此的象限。類似的窒濘處境,一方面令我們想起了伍迪.艾倫(Woody Allen)在1985年的作品《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一方面其實更是為了回應三谷幸喜在1998年為日本富士電視台所編寫的連續劇《宇宙浪漫夜》。
 
《宇宙浪漫夜》故事設定在曼哈頓的夜晚(白天戲總共不超過30分鐘), 劇中兩男一女的戀愛角力全以室內情境喜劇方式來呈現。過往在三谷幸喜的作品中多以配角身份出現的西村雅彥,難得扶正飾演本劇男主角小菅耕介,由於職業是日 本電影公司的紐約特派員,所以每天的工作就是負責觀摩大量電影、蒐集美國電影資訊、研究紐約與日本的電影相關聯繫。小菅耕介的阿Q性格可說是《魔幻時刻》 村田大樹一角的前身,他完全將自己的人生給膠捲化,無時無刻,不管歡喜悲傷,電影是他唯一的指南;即使不幸失戀,這名怨男也會自我安慰「自己的人生與電影 演的似乎不太一樣。」小菅耕介的樂活哲學,化解了三谷幸喜在此劇前提中為他設定在愛情競爭上永遠佔不了上風的「宇宙輪迴」僵局。事實上,以樂觀的人生態度 去看待眼前看似無解的層層難關,無疑是三谷幸喜每個劇本最重要的核心命題。例如他的日劇作品《不平凡的勇氣》就透過東京夢碎無奈返鄉的前搖滾少年(香取慎吾飾,此角除了是《有頂天大飯店》故事主人翁的前身,還在《魔幻時刻》裡短暫現身)、 沉湎昔日輝煌的過氣男演員、為了年邁父親放棄夢想的村姑、缺乏實務經驗的留洋室內設計師、年邁頑固的退休木匠、甚至帶有反派色彩的前奧運國手等角色所經歷 的一連串波折起伏,去強調即使一個人再怎麼落魄潦倒,這世界上終究有著強烈需要他的人,強烈需要他去付出的事物,而他自己也將會在付出的過程中,得到圓滿 的自我救贖。
 
此等自我救贖,也出現在三谷幸喜為子弟兵星護(《紳士刑警》系列導演)抬轎而編寫的《笑之大學》劇本中。這個劇本其實是改編自三谷幸喜在1996年發表的同名舞台劇作(此劇乃是為了兩名專演綠葉的愛將西村雅彥與近藤芳正而寫),故事透過向來一絲不苟糾舉意識形態有問題劇本的審核官(役所廣司飾)與倒楣年輕劇作家(稻垣吾郎飾,此角以昭和時期喜劇作家菊谷榮為原型,他在創作巔峰時期應召入伍而後戰死) 一來一往的過招互動,點出自古以來藝術創作所面臨的困境(其實三谷幸喜的導演首作《心情直播不NG》即藉由播音室的紛紛擾擾呈現類似困境)。審核官對於劇 本裡不小心出現對國家民族的污衊字眼的錙銖必較,對於缺乏合理性搞笑等雞毛蒜皮之事的一再質疑,要求劇作家配合官方政策添加愛國口號,同時因應上層要求設 計一個「客串」的龍套角色……,一次又一次的無端刁難,不免令人想起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在《五道電影難題》(The Five Obstructions)中對其啟蒙恩師約根.萊斯(Jørgen Leth)所設下的重重限制。出人意表的是,看似不合理的挑釁卻反倒激發出劇作家的靈感,使其作品在漸次修正中愈益精緻成熟。原來三谷幸喜對於創作者打不 死的蟑螂性格(此性格與《心情直播不NG》的節目製作班底及《奇蹟餐廳》廚師群那股「妥協 ∕ 不妥協」的硬頸堅持在本質上類)予以肯定的同時,也不忘暗中向每件創作品背後的無名英雄(例如《笑之大學》裡那位審核官的「間接」貢獻)致意。
 
事 實上,這也是三谷幸喜的劇作最迷人的特色之一。他一方面傳神地描繪不同理念的雙方相擦撞時互不妥協的火花四射,一方面高明地經由邏輯化、合理化他劇本中反 派角色作惡動機的過程,去勾勒掌握權力的上位者的適時柔軟,並讓人性的敦厚與善良,緩緩地撫慰他們的失意與遺憾,悲憫中流洩出動人的寬容。所以,《不平凡 的勇氣》直到近尾聲時,才以一記回馬槍傷感地揭露國村隼飾演的大型企業地方負責人的「真實身份」;《大家的家》則是透過風雨夜的一場意外,讓原先立場各異 的屋主、設計師、工頭三方有了通力合作的機會,不同世代的不同立場與價值觀才神奇地匯流成一股強大的意志與能量;而《魔幻時刻》的黑道老大(西田敏行飾) 最後一刻出人意表的舉止,也才因此飄散出感人的力量。至於《笑之大學》先是安排審核官因為審上了興頭,首度踏進他向來毫無興趣的劇院殿堂;而後他在被劇作 家的真誠言說一再激怒的同時,他也從一名冰冷的審查機器進化成具有溫度的情感人體。審核官最後或許基於本身職責所在,無法更進一步協助劇作家對抗象徵至上 公權力的一紙徵召公文,但他在故事尾聲忘情地跑出辦公室,不畏自己專門管理思想控制的身份,大聲對著走廊另一端的劇作家背影呼喊「一定回來」,三谷幸喜那 所謂「藝術不死,精神永在」的正面信仰,在此昭然若揭。 
 
三谷幸喜的作品,總在穿透表皮層的愉悅瘋狂與真皮層的孤獨悲傷之後,直探 影片的「骨髓」,從而流露一股熱烈激昂的正向情緒。環顧他的眾多劇作,不難發現對於弱勢個體的存在價值予以正向積極的肯定,可說是其中最為重要的核心態 度。例如《心情直播不NG》及《有頂天大飯店》、《魔幻時刻》三部星光熠熠宛如香港賀歲電影的多線敘事喜劇,其內在訊息所透露出對於個體生命的尊重與期 許,無疑相當強烈。而類似的信念,在帶有社經批判色彩的《活的比你好》、《不平凡的勇氣》、《別叫我總理》,充滿反戰思想的昭和時代劇《笑之大學》,以及 從兩種不同角度重新詮釋幕末武士風情的《新選組》與《坂本龍馬,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中,同樣顯而易見。或許,這源於三谷幸喜個人的信仰——對於「人」生 而為人即被賦予的一種本質性良善的純然信任。 
 
這樣的內在精神與信仰,也與三谷幸喜的劇本架構呈現巧奪天工的對應。三谷幸喜擅於把 一個傳統三幕劇形式劇本裡的時間、地域、角色元素錯綜複雜化,將它們高度「壓縮」到一個飽和狀態,然後再讓緊繃的氛圍瞬間解壓縮,取而代之一股自在與舒 緩。從佈線、放線到收線,從平靜到紊亂再回歸原點,那些傻的、聰明的、悲傷的、快樂的、陰暗的、破碎的或許依舊沒有不同,但無論主角還是配角,哪怕只是小 小的螺絲釘,也終能在一團混亂過後的平靜中找到自己的歸屬,維護自己的尊嚴、確認自己的存在價值。松隆子在《有頂天大飯店》尾聲對著由佐藤浩市飾演的失意 政客所說的「你如果真心想要改變這個國家,那就死皮賴臉地撐著,把別人的話都當成耳邊風,用你自己的方式,讓大家刮目相看吧…活得忠於自己,也就夠了」這段話,再加上《不平凡的勇氣》裡由過氣演員假扮的冒牌律師那句「我是為了自己而戰,這是我的戰爭」,大抵可以總結三谷幸喜的中心思想,亦即「肯定自己的存在」,想必永遠會是觀眾在隨他作品放送的一片歡笑聲中,所能積累最寶貴的能量。
 
在《魔幻時刻》故事近尾聲之際,三谷幸喜終於讓觀眾親眼見證太陽已然消失,黑夜卻尚未到來的美麗片刻(與本片開場上字幕之前村田大樹在「人工佈景版本的魔幻時刻」前的一番做作演出形成對仗),那是真實人生與電光幻影之間,令人心醉神迷的夢幻地帶。在這樣短暫、詩意中略顯感傷的剎那,三谷幸喜刻意透過劇中「ICON」—村田大樹的銀幕偶像高瀨允之口,一派恬靜地告訴觀眾,「真錯過了魔幻時刻,很簡單,等明天就好了。等待下一個早已注定到來的魔幻時刻,只要太陽繼續升起。」何等簡單質樸,卻又令人咀嚼再三。「魔幻時刻」可以不只是一個攝影專業用語,而是從宇宙運行的自然狀態被延伸放大,在人生臨界過渡之交,貨真價實地成為一個全新轉折的階段性代名詞。
 
 
註:心情直播不NG》、《有頂天大飯店》、《魔幻時刻》皆已發行台版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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