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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伎之家:玩具屋》The Geisha House

從八0時期在我心中佔有重要位置的娛樂片《新里見八犬傳》、第四台全盛時期初次膜拜銀幕女神松阪慶子的文學電影《火宅之人》、改編自偶像作家宮本輝作品的《道頓崛川》、充滿庶民人情趣味的電影情書《蒲田進行曲》、到我實在提不起勁找來看的好幾集「無仁義」系列,深作欣二以一貫的氣魄、雕琢及華麗挑戰各類型題材,在我心目中算是無與倫比的技匠派大師吧。



在他九0年代數量不多的作品中,我尤其喜愛老片新拍的《四谷怪談》。在這麼一個關於四十七人刺客及女鬼阿岩的野史題材中,人情冷暖應是極其日本風味的。然而,在高岡早紀揉合了淒厲、溫婉、怨毒、無奈等多層次情感轉折的演繹配合下,炫麗奪目的美術設計及刻意選擇西方古典音樂作襯底,深老在影片格局上震撼出一股山雨欲來的雄渾氣勢,讓這個老掉牙的故事綻放出一股空前奇異瑰麗的新穎感受。



再來,暫且撇開他野心過大的遺作《生存遊戲2鎮魂歌》不談吧!充滿爭議的首集《生存遊戲》也許過份一相情願,但片中少年男女赤裸裸的純真與污穢,在深作欣二略顯過時的敘事語言下,竟也能如伊索寓言般傳遞出他老人家苦心置放的道德訓示。



至於夾在《四谷怪談》、《生存遊戲》這兩部璀璨作品之間的《藝伎之家:玩具屋》,讓長相酷似和久井映見的新人宮本真希,摘下1998年的東京影后桂冠。東京影展帝后似乎老愛鼓勵新人或配角,那年評審同樣捨棄了《誰在跟我玩遊戲》Apt Pupil裡伊恩麥凱倫爐火純青的演出,反倒頒給搭檔演出的Brad Renfro影帝桂冠,同樣引起一片譁然。其實,如果真要表彰《藝》片眾佳麗的演出,演媽媽桑的富司純子才光彩奪目哩(她也因此片演出獲得日本國內多項女配角提名及亞太影展女配角獎)。



耆宿級的新藤兼人是《藝伎之家:玩具屋》的原作兼劇本,以藝伎屋打雜的少女眼光來看鶯鶯燕燕的美麗與哀愁。家境貧困的少女委身藝伎屋打雜學藝,只期望有朝一日成為紅牌藝伎養家活口。在藝妓屋裡,有在風塵打滾數十年豪氣干雲的媽媽桑、有終日為了男人爭吵卻能在重要時刻同聲一氣的姊妹淘、有遊戲人間的無情嫖客,當然更有不自覺越陷越深的可憐人兒。一個略嫌老套的故事,充滿了各類的陳腔濫調,然而新藤兼人透過以南果步為首的三名藝伎充滿自信的尊嚴,及媽媽桑世故中的貼心,讓這些陳腔濫調洋溢著一股堅韌而光明的生命力,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釋然裡,滲透出不言而喻的無奈——詩意的、神聖的、卻也悲涼的無奈。而深作欣二刻意凸顯故事背景(五0年代末期)裡的政經動盪,讓整個故事格局變大,各階層小人物絕處逢生的百般窘境,於焉譜出一曲充滿人性氣味的混聲合唱。配合開收場的時事圖片及藝伎屋外的反性工作社會運動,少女宛若走時空隧道般從歷史圖片中走進螢幕世界,好似走進藝伎屋內,隨即與真實世界脫離,所有的快樂與哀傷,都有如藝伎臉上的白粉,遇水即溶。



我說深作欣二是大師級巨「匠」,正因他老是從未顧忌老套、不怕俗氣地以濃稠的氣氛翻攪觀眾心坎。這種類似橋段假如出現在西方電影中,了不起只是另一部不夠深刻的《絕代寵妓》或《最後的蘇丹》,多少缺了些味道。然而,深老卻能在藝伎們音律起伏有致彷彿重唱般的言談間挖掘一份美,在少女回家省親所面臨的難堪中釋出一份善,然後,在少女破身前悄然造訪心中暗戀的少男的無言裡,達到了一份細緻的真。



以動畫配樂起家的天野正道,除了運用西洋風十足的仿古典曲目,還精彩地以我們很熟悉的「小蜜蜂」童謠作為本片主旋律。開場的童唱配合少女無邪的身影,呼應著收場前濃妝豔抹等待破身的柔美吟唱,從一樣的旋律中,透露出少女心境的轉變。更有甚者,深作欣二和長久攝影搭檔木村大作調配出一層迷濛夢樣的氣息,以昏黃色的溫暖與富麗妝點那趨近沈默、有如儀式般殉道的少女的破身過程,幾乎把她拍成有著白鴿之翼的純潔天使了。媽媽桑的肅穆神情及牆上面具的笑臉,也許尖銳而間接地刺穿了脆弱華美的藝伎屋假象,輕拂起一抹微涼…然而,恩客房裡那昂貴的醉人香氣,卻讓天使超脫現實,振翅遨翔。



1998年的亞太影展因為在台北舉行,《藝伎之家:玩具屋》因而有機會在中國戲院(已於2001年關門大吉)映演了幾場,該年亞太影展最佳劇情片是印尼片《枕邊落葉》,最佳導演則是《海上花》的侯孝賢。





˙《千年女優》Millennium Actress

很可惜我無緣在大銀幕上觀賞《千年女優》,不然隨著千代子穿梭片廠、悠遊於時空軌道,那重複的奔跑與不懈的的堅持,應該會是一次讓我極度激動的觀影驚豔吧!



上一次,今敏的《藍色的恐懼》講的是明星、影迷、與影像介乎真實與虛幻的錯體認同,那份蕭瑟與失落,在故事的最後轉化成一場接一場的殲滅行動。這一次,今敏搬出了影迷觀眾最最無法抗拒的電影情懷,以日本黃金時代的映畫女優形象為底,從現在式的立花源也的訪問者身份來切入,帶著觀眾後設地隨著映畫女優藤原千代子奔跑,看她如何穿梭於各片廠、各類型電影之間,扮演的卻永遠是她自己,一個享受著追尋的感覺的自己。



立花的影迷身份,牽引出千代子虛無的追逐的最後真相;而看似詛咒了千代子終生被戀火焚身的紡紗婆婆,其實竟是耗盡青春後的自己…今敏對角色性格複雜度的掌握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更精彩的是在完美的音樂伴奏聲中,今敏為影迷辦出一桌美味而豐盛的日本電影饗宴,從時代劇、小津的褟褟米親子片、日本黑社會寫實劇到耳熟能詳的怪獸科幻片,今敏利用類型電影中最灑狗血、最耳熟能詳的通俗劇招牌橋段,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在揶揄這些俗濫公式過火的煽情伎倆(一段薄弱的愛情),卻又因為立花化為Helper而置身其中,除了見證真實世界裡的千代子不變深情,更是對影迷、對電影、對虛實戲夢人生的美麗禮讚。



對於千代子而言,電影是她尋愛、追尋浪漫、甚至是保存青春的方式,即使最後的真相證明了她一直以來追求的是虛幻的東西,今敏卻又首尾呼應地藉著老電影中為愛遠赴外太空的堅強女人,來強化「電影」本身所肩負:化無形(記憶、信念、寄託)為有形(膠捲、影像)的神聖使命。而紡紗婆婆、鑰匙這兩樣幾度影響千代子進出影壇的關鍵,也隨著記憶膠捲的重新運轉,似乎在暗示著我們,讓千代子牽腸掛肚一生的,其實就是身為映畫女優、深愛著電影的她自己呀。



戲裡戲外三番兩次的爆炸、地震、及早已傾圮的「銀映」片廠,為日本映畫的黃金歲月及社會歷史百年變遷,做了細緻觀察。說到這我不免又要抱怨台灣本土動畫,老想從好萊塢(或日式)技術與「傳統中華文化」之間整合出屬於自己的動畫風格,拿了一千萬輔導金的《蝴蝶夢:梁山泊與祝英台》成了血淋淋的失敗案例(對我而言,《魔法阿媽》是這十年來成績唯一及格的本土動畫)。也許台灣動畫人該從《麥兜故事》跟《千年女優》中吸收靈感,一個有「觀點」而充滿Local特色的創意劇本,才是一部好的動畫的成功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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